第四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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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高亚自、尹痴鸳一见陶云甫,动问李漱芳之事。云甫历陈大略。尹痴鸳闻陶玉甫在对过覃丽娟房间,特令娘姨相请。陶玉甫遂带李浣芳踅过张秀英房间,厮见坐定。高亚自力劝陶玉甫珍重加餐,尹痴鸳仅淡淡的宽譬两句。

  玉甫最怕提起这些话,不由自主黯然神伤。陶云甫忙搭讪问道:“前日夜头《四书酒令阿曾接下去?”尹痴鸳道:“倪几日天添仔几几花花好酒令,耐说陆里一个?”高亚白道:“就昨日倪大会,龙池先生想出个(四书酒令也无啥。妙在不难不易,不少不多,通共六桌竹四位客,刚刚廿四根筹。”云甫问其体例。亚白指痴鸳道:“耐去问俚,有底稿来浪。”痴鸳道:“勿晓得阿曾带出来,让我寻寻看。”遂取靴页打开,恰好里面夹着三张诗笺,便是酒令。痴鸳怞出,送与云甫。

  云甫见诗笺上写着那酒令道:

  平上去入能者在职平去上入忠信重禄

  平上入去天子一位平去入上殷鉴不远

  平入上去言必有中平入去上牲杀器皿

  上平去入使民战栗上去平入虎豹之(革享)

  上入平去五十而慕上平入去淡而不厌

  上去入平管仲得君上入去平美国盼兮

  去平上入譬诸草木去上平入放饭流截

  去入平上大学之道去平入上愿无伐善

  去上入平好勇疾贫去入上平进不隐贤

  入平上去若时雨降入上平去素隐行怪

  入去平上百世之下入平去上忽焉在后

  入上去平或敢侮予入去上平若圣与仁

  陶云甫阅毕,沉吟道:“照实概样式再要拼俚廿四句,勿晓得《四书》浪阿有?”尹痴鸳一面收起诗笺,一面答道:“有倒还有,就不过行俚费事点。”高亚白道:“行起来最有白相。我自家末想勿着,想着仔多花句子才匆对;耐末也有多花勿对个句子来浪;大家说仔出来,陆里晓得耐个句子耐末勿对,我倒对哉,我个句子,耐也对哉。”陶云甫颔首微笑。

  谁知这里评论酒令,陶玉甫已与李浣芳溜过覃丽娟房间,背人间坐。丽娟差个娘姨去陪。高亚自低声向陶云甫道:“令弟气色有点涩滞,耐倒要劝劝俚保重点囗。”尹痴鸳接说道:“耐为啥勿同令弟到一笠园去白相两日,让俚散散心?”云甫道:“倪本来明朝要去。几日天,连搭仔我也无趣得势。”

  痴鸳四顾一想,即命张秀英喊个台面下去,道:“今朝末我先请请俚,难得凑巧,大家相好才来里,刚刚八个人一桌。”云甫正待阻止,秀英早自应命,令外场去叫菜了。姚文君起立说道:“倪屋里有堂戏来浪,我先去做脱仔一出就来。”高亚白叮嘱:“快点。”文君乃不别而行。

  那时晚霞散绮,暮色苍然。姚文君下楼坐轿,从西公和里穿过四马路,回至东合兴里家中。跨进门口,便仰见楼上当中客堂,灯火点得耀眼;憧憧人影,挤满一间;管弦钲鼓之声,聒耳得紧。文君问知为赖公于,也吃一惊,先踅往后面小房间见了老鸨大脚姚,喁喁埋怨,说不应招揽这癞头鼋。大脚姚道:“啥人去招揽嗄!俚自家跑得来寻耐,定归要做戏吃酒,倪阿好回报俚?”

  文君无可如何,且去席间随机应变。迫上得楼梯,娘姨报说:“文君先生转来哉。”登时客堂内一群帮闲门客像风驰潮涌一般,赶出迎接,围住文君,欢叫喜跃。文君屹然挺立,瞪目而视。帮闲的那里敢罗唣?但说:“少大人等仔耐半日哉,快点来囗。”一个门客前行,为文君开路;一个门客掇过凳子,放在赖公子身后,请文君坐。

  文君因周围八九个出局倌人系赖公子一人所叫,密密层层,插不下去,索性将凳子拖得远些。赖公子屡屡回头,望着文君上打量。文君缩手敛足,端凝不动。赖公子亦无可如何。文君见赖公子坐的主位,上首仅有两位客,乃是罗子富、王莲生,胆子为之稍壮。其余二十来个不三不四,近似流氓,并未入席,四散鸽立,大约公子带来的帮闸门客而已。

  当有一个门客趋近文君,鞠躬耸肩,问道:“耐做啥个戏?耐自家说。”文君心想做了戏就可托词出局,遂说做《文昭关》。那门客巴得这道玉音,连忙告诉公子,说文君做《文昭关》,并叙述《文昭关》的情节与赖公子听。更有一个门客怂恿文君,速去后场打扮起来

  等到前面一出演毕,文君改装登场,尚未开口,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席上两位客,王莲生惯于习静,脑病已甚;罗子富算是粗豪的人,还禁不得这等胡闹。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馄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闸门客又齐声一号。

  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唤个娘姨于场后戏房中暗暗定议,然后卸妆出房,含笑入席。不提防公子一手将文君拦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起立,佯作怒色,却又爬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环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晓得哉。”

  于是文君取把酒壶,从罗子富、王莲生敬起,敬至赖公子,将酒杯送上赖公子唇边,赖公子一口吸干。文君再敬一杯,说是成双,赖公子也干了。文君才退下归坐。

  赖公子被文君挑逗动火,顾不得看戏,掇转屁股,紧对文君嘻开嘴笑,惟不敢动手动脚。文君故意打情骂悄,以示亲密。罗子富、王莲生皆为诧异。帮闲的更没见识,只道文君倾心巴结,信而不疑。

  少顷,忽然有个外场高声向内说:“叫局。”娘姨即高声问:“陆里嗄?”外场说:“老旗昌。”娘姨转身向文君道:“难末好哉!三个局还勿曾去,老旗昌咿来叫哉!”文君道:“俚哚老旗昌吃酒,生来要天亮哚,晚点也无啥。”娘姨高声回说道:“来末来个,再有三个局转过来。”外场声喏下去。

  赖公子听得明白,着了干急,问文君:“耐真个出局去?”文君道:“出局本阿有啥假个嗄?”赖公子面色似乎一沉;文君只做不知,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反催文君道:“价末耐早点去罢。”文君道:“正好,啥要紧嗄。”

  俄延之间,外场提上灯笼,候于帘下,娘姨拎出琵琶、银水烟筒交代外场。赖公子再催一遍,文君嗔道:“啥要紧嗄,耐阿是来浪讨厌我?”赖公子满心鹘突,欲去近身掏摸,却恐触怒不美。文君临行,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这些帮闸门客眼睁睁看着姚文君飘然竟去。罗子富、王莲生始知文君用计脱身,不胜佩服

  赖公子并不介意,吃酒看戏,余兴未阑。却有几个门客攒聚一处,切切议论;一会推出一个上前请问赖公子:缘何放走姚文君?赖公子回说:“我自己叫他去,你不要管。’门客无言而退。

  罗子富、王莲生等上到后四道菜,约会兴辞。赖公子不解迎送,听凭自便。两人联步下楼,分手上轿。王莲生自归五马路公馆。罗子富独往尚仁里黄翠凤家,大姐小阿宝引进楼上房间。黄翠凤、黄金凤皆出局未回,只有黄珠凤扭捏来陪。

  俄而老鸨黄二姐上楼厮见,与罗子富说说闲话,颇不寂寞。黄二姐因问子富道:“翠凤要赎身哉呀,阿曾搭罗老爷说?”子富道:“说末说起歇,好像成功。”黄二姐道:“勿是个勿成功。俚哚自家赎身,要末勿说,说仔出来,再有啥勿成功?阿是我匆许俚赎?我是要俚做生意,勿是要俚个人。倘然俚赎身勿成功,生来生意也匆高兴搭我做,阿是让俚赎个好?”子富道:“价末俚为啥说勿成功?”黄二姐叹口气道:“勿是我要说俚,翠凤个人调皮匆过!倪开个把势,买得来讨人才不过七八岁,养到仔十六岁末做生意,吃着费用倒(要勿)去说俚,样式样才要教拨俚末俚好会。罗老爷,耐说要费几花心血保?价末生意倒也难说。倘然生意勿好,豁脱子本钱,再要白费心,故也无法子个事体。真真要运道末到哉,人末冲场也无啥,难末生意刚刚好点起来。比方有十个讨人,九个勿会做生意,单有一个生意蛮好,价末一径下来几花本钱生来才要俚一干子做出来个哉(口宛)。罗老爷阿对?难故歇翠凤要赎身,俚倒搭我说,进来个身价一百块洋钱,就加仔十倍不过一千(口宛)。罗老爷,耐说阿好拿进来个身价来比?”子富道:“俚末说一千,耐要俚几花嗄?”黄二姐道:“我末自家良心天地,到茶馆里教众人去断末哉。俚一节工夫,单是局帐要做千把哚。客人办个物事,拨俚个零用洋钱才匆算,俚就拿仔三千身价拨我,也不过一年个局帐洋钱。俚出去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哚。罗老爷阿对?”

  子富寻思半晌不语,珠凤乘间掩在靠壁高椅上打瞌铣。黄二姐一眼睃见,随手横挞过去。珠凤“扑”的一交,伏身跌下,竟没有醒,两手还向楼板上胡抓乱摸。子富笑问:“做啥?”连问两遍,珠凤挣出一句道:“奋脱哉呀!”黄二姐一手拎起来,狠狠的再挞一下,道:“沓脱仔耐个魂灵哉囗!”这一下才把珠凤挞醒,立定脚,做嘴做脸,侍于一傍。

  黄二姐又向子富说道:“就像珠凤个样式,白拨饭俚吃!阿好做生意?有啥人要俚?原是一百也让俚去末哉(口宛)。阿好说翠凤赎身末几花哚,珠凤倒也少匆来?”子富道:“上海滩浪倌人身价,三千也有,一千也有,无拨一定规矩。我说耐末推扳点,我末帮贴点,大家凑拢来,成功仔,总算是一桩好事体。”黄二姐道:“罗老爷说得勿差,我也匆是定归要俚三千。翠凤自家先说个多花猛扪闲话,我阿好说啥?”

  子富胸中筹画一番,欲趁此时说定数目,以成其事。恰好黄翠凤、黄金凤同台出局而回,子富便缩住嘴。黄二姐亦讪讪的告辞归寝。

  翠凤跨进房门,就问珠凤:“阿是来浪打瞌铣?”珠凤说:“勿曾。”翠凤拉他面向台灯试验,道:“耐看两只眼睛,倒勿是打瞌统?”珠凤道:“我一径来里听无(女每)讲闲话,陆里困嗄!”翠凤不信,转问子富。子富道:“无(女每)打过歇个哉,耐就哝哝罢,管俚做啥?”翠凤怒其虚诳,作色要打,却为子富劝说在先,暂时忍耐。子富忙喝珠凤退去。翠凤乃脱下出局衣裳,换上一件家常马甲金凤也脱换了过来,叫声“姐夫”,坐定。

  子富爱将黄二姐所说身价云云,缕述綦详。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答道:“耐看末哉,一个人做仔老鸨,俚个心定归狠得野哚!无(女每)先起头是娘姨呀,就拿个带挡洋钱买仔倪几个讨人,陆里有几花本钱圆单是我一干子,五年生意末,做仔二万多,才是俚个(口宛)。故歇衣裳、头面、家生,再有万把,我阿能够带得去?俚倒再要我三千!”说到这里,又哼了两声,道:“三千也无啥稀奇,耐有本事末拿得去!”

  子富再将自己回答黄二姐云云,并为详述。翠凤一听,发嗔道:“啥人要耐帮贴嗄?我赎身末有我个道理,耐去瞎说个多花啥!”子富不意遭此抢白,”只是讪笑金凤见说的正事,也不敢搭嘴。翠凤重复叮嘱子富道:“难(要勿)去搭无(女每)多说多话。无(女每)个人,依仔俚倒勿好!”

  子富应诺,因而想起姚文君来,笑向翠凤道:“姚文君个人倒有点像耐。”翠凤道:“姚文君末陆里像我?我说癞头鼋怕人势势。文君勿做也无啥,勿该应拿‘空心汤团’拨俚吃。就算耐到仔老旗昌勿转去,明朝再有啥法子?”子富听说得有理,转为文君担忧,道:“勿差呀,难末文君要吃亏哉!”金凤在旁笑道:“姐夫做啥嗄,阿姐(要勿)耐说末,耐去瞎说。姚文君吃亏勿吃亏,等俚歇末哉,要姐夫发极!”子富方笑而丢开。一宿晚景少叙。

  十一日近午时候,翠凤、金凤并于当中间自下梳头。子富独在房中,觉得精神欠爽,意欲吸口鸦片烟,亲自烧成一枚夹生的烟泡,装上枪去脱落下来,终不得吸。适值黄二姐进来看见,上前接过签子,替子富另烧一口,为此对躺在烟榻上,切切私议。

  黄二姐先问夜来帮贴之说,子富遂告诉他翠凤之意坚不可夺,不惟不肯加增,并且不许帮贴。黄二姐低声道:“翠凤总归是猛扪闲话!照翠凤个样式,我有点气匆过!心想就是三千末,倒也勿拨俚赎得去。难故歇说末说仔一泡哉,罗老爷肯帮贴点,故是再好也匆有。我就请耐罗老爷吩咐一声,该应几花,我总依耐罗老爷。”子富着实踌躇,道:“勿然是也无啥,难俚说仔(要勿)我帮贴,我倒间架哉!勿曾懂俚啥个意思。”黄二姐道:“故末是翠凤个调皮哉囗!俚自家要赎身,阿有啥帮贴拨俚倒说是勿要个嗄?俚嘴里说勿要,心里来浪要。要耐罗老爷帮贴仔,难末俚出去几花用场,再要耐罗老爷照应点,阿是实概意思?”

  子富寻思此说倒亦的确,莽莽撞撞径和黄二姐背地议定,二千身价,帮贴一半。黄二姐大喜过望,连装三口鸦片烟。子富吸的够了,黄二姐乃怞身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