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小赞既至大观楼,呈上一首“还来就菊花”试帖诗。高亚白闯过一遍,不说好歹,却反笑问小赞道:“耐自家说,该首诗做得如何?”小赞攒眉道:“照仔个题目末,空空洞洞,不过实概做法。为啥做下来总是笼统闲话,就换仔个题目,好像也可以用得着?”
亚白呵呵笑了,即向书架上怞出一本袖珍书籍,翻检一条给小赞自去研究。小赞看那书,是《随园诗话》。其略云:
瑶华主人檀樽世子“赋得寒梅著花未”诗后自跋云:“此那东甫课土
题也,友人卢药林请赋之。因见诸生赋此题者,不过一首梅花诗而已,
如《随园诗话》中所谓‘相题行事’者竟无一人,因书此以质之仓山居士。”
小赞看毕,寻思无语。亚白道:“‘还来就菊花’末搭仔‘寒梅著花未’差仿勿多,耐末就做仔一首菊花诗,所以才是笼统闲话。耐看俚‘寒梅著花未’一首诗,阿是做得蛮切帖?耐就照俚个样式再去做,总要从‘还来就’三个虚字着想,四面烘托渲染,摹取其中神理,‘菊花’两个字,稍微带著点好哉。”小赞连连点头,心领神会,退出外间。亚白窥他在外间痴痴的站了一会,踱了一会,才去。
亚白无所事事,检点书架上人家送来求书求画的斗方、扇面、堂幅、单条,随意挥洒了好些。天色已晚,那小赞竟不复来,想必畏难而退的了。
次日,亚白仍以书画为消遣。午餐以后,微倦上来,欲于园内散散心,混过睡性,遂搁下笔,款步下楼。但见纤云四卷,天高日晶,真令人心目豁朗。踅出大观楼前廊,正有个打杂的拿着五尺高竹丝笤帚,要扫那院子里落叶。
亚白方依稀记得昨夜五更天,睡梦中听见一阵狂风急雨,那些落叶自然是风雨打下来的,因而想着鹦鹉楼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躏;若使摧败离技,不堪再赏,辜负了李鹤汀一番兴致,奈何奈何!一面想,一面却向东北行来。先去看看一带芙蓉塘如何,便知端的。踅至九曲平桥,沿溪望去,只见梨花院落两扇黑漆墙门早已锁上,门前芙蓉花映着雪白粉墙,倒还开得鲜艳。
亚白放下些心,再去拜月房拔看看桂花,却已落下了许多,满地上铺得均匀无隙,一路践踏,软绵绵的,连鞋帮上粘连着尽是花蕊。亚自进院看时,上面窗寮格扇一概关闭,廊下软帘高高吊起,好似久无人迹光景,不知当值管家何处去了。亚白手遮亮光,面帖玻璃,望内张觑,一些陈设也没有,台桌椅机颠倒打叠起来。亚白才待回身,忽然飞起七八只乌鸦,在头顶上打盘儿,来往回翔,“哑哑”乱叫。
亚白知道有人来,转过拜月房栊,寻到靠东山坡,见有几个打杂的和当值管家簇拥在一棵大槐树下,布着一张梯子,要拆毁树上鸦窠。无如梯短窠高,攀跻不及,众人七张人嘴议论,竟没法儿。亚白仰视那窠儿,只有西瓜般大小,从三丫叉生根架起,尚未完成。当命管家往志正堂取到一副弓箭,亚自打量一回,退下两步,屹然立定,弯开弓,搭上箭,照准那窠儿,翻身舒臂只一箭。众人但听得“呼”的作响,并不见箭的影儿,望那窠儿已自伶伶仃仃挂在三丫叉之间,不住的摇晃。方欲喝彩,又听得“呼”的一箭,那案儿便滴溜溜滚落到地。喜得众人喝彩不迭,管家早奔上去拾起那窠儿,带着两校箭,献到亚白面前。
亚白颔首微笑,信步走开,由东南湖堤兜转去,经过凰仪水阁,适为阁中当值管家所见,慌的赶出,请亚白随喜。亚白摇摇手,径往鹦鹉楼台踅去。刚穿人菊花山,即闻茶房内嘈嘈笑语之声,大约是管家碰和作乐。亚白不去惊动,看那菊花山,幸亏为凉棚遮护,安然无恙,然其精神光彩似乎减了几分;再过些时,恐亦不免山颓花萎,不若趁早发帖请客,也算替菊花张罗些场面。
亚自想到这里,忙着回来。将及横波槛,顶头遇见小赞,手中仍拿着一首“还来就菊花”试帖诗,正要请教亚白。亚自停步,接诗在手,闯过一遍,又笑问小赞道:“耐自家说,该首诗做得如何?”小赞又攒眉道:“该首诗搭个题目末好像对景个哉,不过说来说去就是‘还来就菊花’一句闲话,勿但犯仔叠床架屋个毛病,也做勿出好诗哉(口宛)。”亚白呵呵笑道:“故末倒是我教耐看仔(随园诗话》个勿好,拨俚‘寒梅着花未’一首诗束缚住哉。耐(要勿)去泥煞个囗!难索性要豁开仔俚个诗,再去做。耐末摆好仔‘还来就菊花’个题目,(要勿)钻到题目里向去做,倒要跳出题目外头来,自家去做自家个诗,同题目对勿对也(要勿)去管俚,让题目凑到我诗浪来,故末好哉。”小赞又连连点头,心领神会。
亚白撇下小赞,回到大观楼上,连写七副请帖,写着“翌午饯菊候叙”,交付管家,将去赍送。俄闻楼下呖呖然燕剪莺簧一片说笑,分明是姚文君声音。亚白只道管家以讹传讹叫来的局,等姚文君上楼,急问:“耐来做啥?”文君道:“癞头鼋咿到仔上海哉呀。”亚白始知其为癞头鼋而来,因笑道:“我刚刚明朝要请客,耐倒来哉。”两人说着,携手进房。
文君生性喜动,赶紧脱下外罩衣服,自去园中各处游玩多时,回来向亚白道:“齐大人去仔就推扳得野哚!连搭菊花山也低倒仔个头,好像有点勿起劲。”亚白拍手叫妙,且道:“耐要做仔首‘还来就菊花’个诗末,出色哉!”文君究问云何,亚白乱以他语。当晚两人只在房间任意消遣,过了一宵。
这日,十月既望,葛仲英、吴雪香到的最早,坐在高亚白房里,等姚文君梳洗完毕,相与同往鹦鹉楼台。葛仲英传言,陶、朱两家弟兄有事,谢谢匆来。高亚白问何事,仲英道:“倒也匆曾清爽。”
接着,华铁眉挈了孙素兰相继并至,厮见坐定。高亚白道:“素兰先生住两日哉(口宛),听说癞头鼋来里。”葛仲英道:“癞头鼋勿长远转去,为啥咿来嗄?”华铁眉道:“乔老四搭我说,癞头鼋该埭来要办几个赌棍。为仔前回癞头鼋同李鹤汀、乔老四三家头去赌,拨个大流氓合仔一淘赌棍倒脱靴,三家头输脱仔十几万哚。幸亏有两个小流氓分勿着洋钱,难末闹穿仔下来。癞头鼋定归要办。”高亚白、葛仲英皆道:“故歇上海个赌也忒啥个勿像样,该应要办办哉。”华铁眉道:“倒勿容易办囗。我看个访单浪,头脑末二品顶戴,海外得来!手下底一百多人,连搭衙门里差役、堂子里倌人,才是俚帮手。”孙素兰、吴雪香、姚文君皆道:“倌人是啥人嗄?”华铁眉道:“我就记得一个杨媛媛。”众人一听,相视错愕,都要请问其故。
适值管家通报客至,正是李鸿订和杨媛媛两人。众人迎着,截口不谈。高亚自问李鹤汀:“耐失窃阿曾报官?”鹤汀说:“报哉。”杨媛媛白瞪着眼,问:“阿是耐去报个官?”鹤汀笑说:“勿关耐事。”杨媛媛道:“生来勿关倪事,耐去报末哉(口宛)。”鹤汀道:“耐末瞎缠,倪说个匡二呀。”杨媛媛方默然。
将及午牌时分,高亚白命管家摆席。因为客少,用两张方桌合拼双台,四客四局,三面围坐,空出底下坐位,恰好对花饮酒。
一时,又谈起癞头鼋之事。杨媛媛冷笑两声,接嘴说道:“昨日癞头鼋到倪搭来,说要办周少和。周少和是夷场浪出名个大流氓,堂子里陆里一家勿认得俚!前回大少爷同俚一淘碰和,倪也晓得俚生来总有点花样。不过倪吃仔把势饭,要做生意个(口宛),阿敢去得罪个大流氓?就看俚哚做花样末,倪也只好勿响。故歇癞头鼋倒说倪搭周少和通同作弊,阿有该号事体!”说罢,满面怒容,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李鹤汀又笑又叹,华铁眉、葛仲英劝道:“癞头鼋个闲话,再有啥人相信俚?等俚去说末哉!”
高亚白要搭讪开去,顾见小赞一傍侍立,就问其菊花诗阿曾做。小赞道:“做末咿做仔一首,勿晓得阿对。”亚白道:“耐去拿得来看。”小赞应两声“是’,立着不动。亚白甚是怪诧。小赞禀道:“鼎丰里赵二宝搭差个人来,要见高老爷。”
说声未绝,只见小赞身后转出一个后生,打个千,叫声“高老爷”。亚自认得是前日园门遇见的赵朴斋,问其来意,原为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亚白道:“该搭一径无拨信,要末别场花去问声看。”赵朴斋不好多问,跟小赞退出廊下。
小赞自去班房取了另做的诗稿来,呈上高亚白。亚自展开看时,上面写道:
赋得还来就菊花得来字五言八韵
只有离离菊,新诗索几回。
不须扶杖待,还为看花来。
水水山山度,风风雨雨催。
请践东篱约,叨从北海陪。
令我神俱往,劳君手自栽。
桑麻翻旧话,记取瓦缸酷。
高亚白看毕,只是呵呵的笑,不发一言,却将诗稿授与李鹤汀、葛仲英、华铁眉。传观殆遍,高亚白乃笑问道:“请教该首诗做得如何?”大家见问,面面厮觑。李鸿汀先道:“我看无啥好。”葛仲英点头道:“好末无啥好,也无啥勿好。”华铁眉道:“我想仔半日,要做一联好诗,竟想匆出如何做法,可知该首诗自有好处。”
高亚白仍笑着,顾命小赞取副笔砚,请三位各出己意,下一批语。李鹤汀接过来就写道:“轻回流利,如转丸珠;押韵尤极稳慨”搁下笔复说道:“再要说俚好处,也无投哉(口宛)。”葛仲英略一寻思,写道:“一气呵成,面面俱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华铁眉笑道:“我要拿看文章法子批俚该首诗。”提笔写道:“题中不遗漏一义,题外不拦人一意,传神正在阿堵中。”李鹤汀道:“拨耐两家头一批,倒真个好仔点哉。”葛仲英道:“通首就是‘秋影’一句做个题面,其余才好。”华铁眉道:“好在运实于虚,看去如不经意;其实八十字坚如长城,虽欲易一字而不可得。”李鹤汀道:“让亚白自家去批,看俚批个啥。”高亚白呆脸一想,道:“倒也无可批哉囗。”葛仲英道:“亚白必然另有见解。”华铁眉道:“大约亚白个见解末就是‘无可批’。”高亚白呵呵大笑,一挥而就。大家看后面写着十五字,道:“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大家笑道:“此所谓‘无可批之批’也!”高亚白笑向小赞道:“倒难为耐。”
小赞心中着实得意,接取诗稿笔砚,怞身出外,孜孜的看那四行批语。不意赵朴斋还在廊下,一把拉住小赞,央告道:“谢谢耐!再替我问声看,昨日听说三公子到仔上海个裁,阿有价事?”
小赞只得替他传禀请示。高亚白道:“俚听差哉,到个是赖公子,勿是史公子。”赵朴斋隔窗听得,方悟果然听差,侯小赞出来,告辞回去。小赞顺路送出园门而别。
赵朴斋一路懊闷,归至鼎丰里家中,复命于母亲赵洪氏,说三公子并无书信,并述误听之由。适妹子赵二宝在傍侍坐,气的白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洪氏长叹道:“常恐三公子匆来个哉囗,难末真真罢哉!”朴斋道:“故是匆见得,三公子勿像是该号人。”洪氏又叹道:“也难说囗,先起头索性跟仔俚去,倒也无啥。故歇上勿上,落勿落,难末啥完结囗!”二宝秋气,头颈一摔,大声喝道:“无(女每)再要瞎说!”只一句,喝得洪氏咂嘴咂舌,垂头无语。朴斋张皇失措,溜出房去。
娘姨阿虎在外,都已听在耳里,忍不住进房说道:“二小姐,耐是年纪轻,勿曾晓得把势里生意划一难做,客人叹个闲话,阿好听俚哚!先起头三公子搭耐说个啥,耐也匆曾搭倪商量,倪一点勿晓得;故歇一个多月无拨信,有点勿像哉囗。倘忙三公子匆来,耐自家去算;银楼、绸缎店、洋货店,三四千洋钱哚,耐拿啥物事去还嗄?勿是我多说多话,耐早点要打桩好仔末好,(要勿)到个辰光坍台。”
二宝面涨通红,不敢回答。忽闻楼上中间裁衣张司务声唤,要买各色衣线,立刻需用。阿虎竟置不管,扬长出房。洪氏遂叫大姐阿巧去买。阿巧不知是何颜色,和张司务纠缠不清。朴斋忙说:“我去买末哉。”二宝看了这样,鳖着一肚皮闷气,懒懒的上楼归房,倒在床上,思前想后,没得主意。
比及天晚,张司务送进一套新做衣服,系银鼠的天青缎帔、大红绉裙,请二宝亲自检视。请了三遍,二宝也不抬身,只说声“放来浪”。张司务诺诺放下,复问:“再有一套狐皮个,阿要做起来?”二宝道:“生来做起来,为啥勿做嗄?”张司务道:“价末松江边镶滚级子搭仔帖边,明朝一淘买好来浪?”二宝微微应一声“噢”。张司务去后,楼上静悄悄地。
直至九点多钟,阿巧、阿虎搬上晚饭,请二宝吃。二宝口说:“(要勿)吃!”阿巧不解事,还尽著拉扯,要搀二宝起来。二宝发嗔喝开。阿巧只得自与阿虎对坐,吃毕,撤去家伙。阿虎自己揩把手巾,并不问二宝阿要捕面,还是阿巧给二宝冲了壶茶。
阿虎开了皮箱,收藏那一套新做衣服。阿巧手持烛台,啧啧欣羡道:“该个银鼠好得来!阿要几花洋钱?”阿虎鼻子里哼的冷笑道:“着到仔该号衣裳,倒要点福气个囗!有仔洋钱,无拨福气,阿好去着俚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