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敬迎佛骨 韩退之直谏受贬
日月穿扳驾步高,时光劈面斩人刀。
清风明月朝朝有,烟瘴缠身日日熬。
苦海无边难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劳。
你强我弱俱休论,不免阎王簿上销。
话说湘子与仙童都不见了,也没有恁么桌面、山水,众官相推埋怨道:“神仙立在面前也不认得,生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里还有些明白。”
道犹未了,只见湘子义立在面前叫道:“叔父,侄儿又来了。”
退之道:“汝既回来,须改过自新,读书学好,做那显祖荣宗、封妻荫子的勾当,不要说我面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换了衣服出来。”
湘子道:“侄儿回来祝寿,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个仙桃与叔父上寿何如?”
退之道:“恁么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
林学士道:“既有仙桃,便多取几个带挈我们都尝一尝,也是你的好处,不枉了一场相与。”
湘子道:“仙桃岂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斗,朱砂斑点的,人吃了成仙。东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升,马吃了成龙。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实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鹤。若没有夙缘,不要说吃,就是影儿也不能够得见。”
林学士道:“我们有缘与你相会,难道桃子倒没缘得吃?你只是悭吝不舍得,单把这些言语来搪塞。”
湘子笑了一声,道:“既是大人见教,待贫道叫仙童取来,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
林学士道:“只要到口,谁敢争多嫌少?”
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风、明月,快些取仙桃下来!”
叫声未罢,只见两个仙童各捧一盘桃子,从空降下,递与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着两颗,五体投地,拜祝退之道:“侄儿无物奉祝叔婶眉寿,愿叔婶逻龄不老,鹤算绵长。再愿叔父早早回头,弃职休官,随我修行辨道。”
又捧着余桃献上林学士并众官道:“愿大人收心敛迹,及时解绶辞朝。众大人保重前程,尽忠报国。”
退之道:“我儿,你既取仙桃庆寿,心已尽了,趁早丢下渔鼓简板,换了冠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
退之道:“我身穿绫锦,日食珍馐,居住有画栋雕梁,出入有高车骏马,要愁那一件?”
“我只怕灾祸临身,逆鳞触犯难收。一心为国,谁知反做冤仇。我劝你早回头,寻一个云霞朋友。”
林学士道:“你去了许久,今日回来,好生劝令叔饮一杯酒,才见你叔侄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语去恼他。”
湘子又唱道:
前世里曾修,今世里酬,怕只怕名缰利锁难丢。倒不如张良弃职,跟着赤松子去游,汉高皇要害何能够?
退之道:“你这些话忒惹厌,且听我道来:
〔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劝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礼部身荣显,俺君臣相得人争羡;俺簪缨奕世家声远,俺朝朝优笏上金銮。谁肯呵弃功名,忍饥寒去学仙?”
湘子道:“叔父你说便这般说,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来,有些跌蹄,没人救你。”
退之道:“畜生!汝说话全不知机毅,明明像风颠一般,蓬莱山上那里有风颠的神仙?汝依先去罢,不要在这里搅得大家不清静!”
湘子道:“叔父,侄儿再三劝你,不肯回心,反发恼起来,想是怪侄儿叨了你酒饭,我把酒贩仍旧吐还你罢。”
说声未了,便吐出一钵盂酒饭来,递与退之道:“还你的酒饭。”
谁知芦英小姐与窦氏夫人都站在屏风后面,看见湘子这般呆景,思量:“我的丈夫真个是仙人也未可知?”
连忙赶上前来,拿起钵盂要吃,被窦氏就手夺来,倾在地上,道:“这样腌臜东西,亏你要举口吃下些。”
只见家中一个白猫跑来,都舔吃了,登时化成一只白凤凰,腾空飞起。芦英埋怨道,“婆婆,你看这猫吃了吐的酒食,就变作风凰,丈夫岂不是神仙?分明错过了。”
窦氏也惊骇道:“真个错了!真个错了!”
退之道:“从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被这些术法捉弄了,夫人不要信他。”
湘子见退之坚意不听,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驾来了。”
退之抬头看时,半空中列着几队仙童、仙女,手执幢幡宝盖,各各驾一朵祥云自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云里面,冉冉升天,杳无踪迹。退之口占一词道:
乔才堪怒,把浮言前来诱吾。世间那有长生路,谁人能得到清都?金人仙掌擎晓露,汉武秦皇终不悟。到如今传为话谱,到如今传为话谱。
那湘子足踏祥云,直至终南山,叩见钟、吕两师。两师道:“湘子,你去度韩退之,度到那里了?”
湘子倒身下拜,道:“师父,惭愧,弟子下凡度化叔父,已经五次六番,他只是不肯回心转意,如之奈何?”
两师道:“你把恁么神通显与他看?”
湘子把自从领旨下凡,到南坛祈雪,与见宪宗,闯华筵以后许多神通变化,一一说了一遍。
两师听罢言语,便同湘子直上三天门下,启奏玉帝道:“臣弟子韩湘湘旨下凡,去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翰愈。这韩愈贪恋荣华,执迷不省,伏候另裁。”
玉帝闻奏大怒,便着天曹诸宰检点薄籍。天曹奉旨,查勘得水平州昌黎县韩愈,原是殿前卷帘大将军,因与云阳子醉夺幡桃,打碎玻璃玉盏,滴到下方,投胎转世,六十一岁上该受百障千磨,方得回位。玉帝对湘子道:“韩愈滴限未满,卿再下去化他,不得迟误。”
湘子奏道:“宪宗好僧不好道,韩愈好道不好僧。臣与蓝彩和变化两个番僧,把臣云阳板变作牟尼佛骨,同去朝中进上宪宗皇帝,待叔父韩愈表谏宪宗,那时宪宗龙颜大怒,将叔父贬黜潮州为刺史,臣在秦岭路上教他马死人亡,然后度他,方才得他转头。”
当下湘子与蓝彩和离了南天门,摇身一变,变作番僧模样。
一个是:身披佛宝锦袈裟,头戴毗卢帽顶斜。耳坠金环光闪烁,手持锡杖上中华。胸藏一点神光妙,脚鞋状貌奢。好似阿罗来降世,诚如活佛到人家。
一个是:戴着顶左弄绒锦帽,穿着件氆氇线毛衣。两耳垂肩长,黑色双睛圆大亮如银。手中捧着金丝盒,只念番经字不真。虽然是个神仙变,俨是西方路上哈嘛僧。
二僧来到金亭驿馆,馆使迎接坐下,问道:“两位从何方来?有何进贡?”
二僧说了一荡胡言,馆使一毫不省。旁边转出通使,把二僧的言语译过一遍。馆使才晓得他是来进佛骨番僧,便对他说道:“今日已晚,两位暂在馆中宿歇,明早即当启奏。”
湘子暗与彩和计议道:“看人上这般光景,若不显些神通,未必动得百姓。不如今夜先托一梦与宪宗皇帝,待来早宪宗登殿宣诸臣圆梦的时节,我们撞去见驾,庶乎于事有济。”
彩和道:“此论极妙。”
当下湘子便遣睡魔神到宫中去托梦。恰好宪宗睡到子时前后,梦见仓厫粮米散布田中,旁有金甲神人,左手持弓,右手搭上两箭,望宪宗射来,正中金冠之上。
宪宗惊得醒来,一身冷汗。次日早朝,宣众官上殿,说道:“朕夜来得其一梦,梦见仓厩粮米散布田中,旁有一金甲神人,站在殿前,乎持一张弓、两枝箭,射中朕的金冠,不知主何吉凶?”
学士林圭执简当胸,跪在丹墀下面奏道:“此梦大吉,主有番国进贡异人之兆。”
宪宗道:“卿细细解来,待朕自详。”
林学士道:“米在田中,是个番字;一人持弓、两枝箭,是个佛字。番为外国之人,佛为异域之宝。陛下此梦,主今日有番人进贡奇物。”
说犹未了,只见两个番僧手持着金丝大匣,上嵌着一颗绀色宝珠,匣内盛着牟尼佛骨,周围簇拥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一径闯入五凤楼前,高声叫道:“大唐皇帝听者:佛在西方,未来东土,因悯南瞻部州四大众生,贪杀淫邪,诳欺凶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重三光,不惜五谷,造下无边罪孽,酿成宿世愆尤,故于太宗皇帝贞观十三年差观世音菩萨点化金蝉长老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超度亡魂,提撕聋聩。然经文启发者有限,佛力稗益者无穷。今有雷音寺世尊归天留下指骨一节,重九斤六两,在凤翔寺。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贫僧特特赍来奉献,要使天下有知血属咸敬重如来,广修善果,庶保国柞绵长,皇图巩固。”
黄门官闻得两个番僧说话,连忙转奏宪宗。又见那金亭驿馆使前来启奏。宪宗皇帝闻奏,便道:“昔年那求雪的仙人曾说必有异人来自西土,保朕躬于万祀,绵国祚于亿年,今日果应其言。”
实时宣召番僧入见。
番僧手捧佛骨,直立在金銮殿下。宪宗皇帝看见空中祥光缭统,瑞气盘旋,喜之不胜,就立起身来,走下御座,接捧佛骨,供养在龙凤案上,倒身下拜。即命光禄寺备办素斋,款待这两个番僧。说不尽咸酸苦辣香甜滋味尽调和,珍异精佳清美品肴都摆列,虽是人间御膳,胜似天上仙厨。
两僧斋罢,稽首辞朝。宪宗钦赐黄金千两,白壁十双,锦绣千纯,明珠一斛。两僧拂袖长往,分毫不受。宪宗愈加敬重,要将那佛骨留在禁中。二月,乃颁告天下,历送诸寺,着人人念佛,户户斋僧,有谤毁不敬者,以大逆不道论。忙得那在朝官宰,贵戚皇亲,以至庶民妇女,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顶臂供养者,无不向天顶礼,称扬佛号。
独行礼部尚书韩愈,不肯拜佛,倡言说:“身居大位,职掌风化,佛乃西方寂灭之教,骨乃西方朽秽之物,有何凭验知是佛指?清明世界,遭此欺愚,心实不忿?”
乃具表奏闻宪宗皇帝。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尔,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誊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工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诈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会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迫,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才识不逮,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既不许度人为憎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行之,岂可态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憎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误,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
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商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面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候,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色后世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几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心任激切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
自战国之世,老庄与儒者争衡,更相是非,至汉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晋宋以来,日以繁盛,自帝王至于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论难空有,独愈恶其盗财惑众,故力排之。
表奏,宪宗大怒道:“韩愈这厮唐突朝廷,欺毁贤圣,着实可恶!着锦衣卫官校绑至云阳市曹斩首示众,有来谏者,与愈一体施行。”
两边闪出二三十名刽子手,把退之剥去朝衣、朝冠,捆绑起来,押赴市曹。只见旗帜漫空,刀枪耀日,前遮后拥,何止千百余人。吓得退之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仰面叫道:“天那!我韩愈忠心报国,一死何难?只是我侄儿湘子不曾还乡,我难逃不孝之罪耳。”
看看来到市曹,不见有一人上前保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