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不兢叹南风,徒抒捧日功。
坚心诚似铁,浩气欲成虹。
令誉千年在,家园一夕空。
九嶷遗二女,双袖湿啼红。
大凡忠臣难做,只是一个身家念重。一时激烈,也便视死如归;一想到举家戮辱,女哭儿啼,这光景难当。故毕竟要父子相信,像许副使逵,他家在山东乐陵做知县时,流贼刘六、刘七作反,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府州县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贼,超升佥事,后转江西副使。值宁王谋反,逼胁各官从顺。他抗义不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解下腰间金带打去,众寡不敌,为宁王所擒,临死也不肯屈膝。此时他父亲在河南,听得说江西宁王作乱,杀了一个都堂,一个副使。他父亲道:“这毕竟是我儿子。”就开丧受吊。人还不肯信他。不期过了几时,凶报来到,果然是他死节。
又如同他时死的,是孙都堂燧。他几次上本,说宁王有反谋,都为宁王邀截去了。到六月十三日,宁王反谋已露。欲待除他,兵马单弱,禁不得他势大;欲待从他,有亏臣节。终日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
到五更,大声道:“这断不可从!”此时他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只剩得一个公子,一个老仆在衙内。
公子道:“知道。”
孙都道:“你知道些什么?”
公子道:“为宁王的事。”
孙都道:“这事当怎么?”
公子道:“我已听见你说不从了,你若从时,我们也不顾你先去。”孙都却也将头点了一点。
早间进去,毕竟不从,与许副使同死。忠义之名,传于万古。
若像靖难之时,胡学士广与解学士缙,同约死国。及到国破君王,解学士着人来看胡学士光景。只见胡学士在那厢问:“曾喂猪么?”看的人来回复,解学士笑道:“一个猪舍不得,舍得性命?”两个都不死。后来解学士得罪,身死锦衣卫狱。妻子安置金齿。胡学士有个女儿已许解学士的儿子,因他远戍,便就离亲,逼女改嫁。其女不从,割耳自誓,终久归了解家。这便是有好女无好父。
又像李副都使实,平日与宁王交好,到将反时,来召他,他便恐负“从逆”的名,欲寻自尽。他儿女贪图富贵,守他不许。他后边做了个逆党,身受诛戮,累及子孙。这便是有了不肖子孙,就有不好父母。谁似靖难时,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这一班好人:如方文学孝孺,不肯草诏,至断舌受剐。其妻先自缢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黄侍中观的妻女都自溺全节。曾凤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史夫妻同焚。胡闰少卿身死极刑,其女发教坊司二十年,毁刑垩面,终为处女。真个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铁尚书挺挺雪中松柏。他两个女儿莹莹水里荷花,终动圣主之怜,为一时杰出。
话说这铁尚书名铉,河南邓州人。父亲唤做仲名,母亲胡氏。生这铁铉,他为人玮梧卓斝、慷慨自许,善弓马、习韬略。太祖时,自国子监监生除授左军都督府断事。
皇侄孙靖江王守谦,他封国在云南,恣为不法,笞辱官府,擅杀平民,强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问,各官都畏缩不敢问,他却据法诘问,拟行削职。洪武爷见他不苛不枉,断事精明,赐他字教做“鼎石”。后来升作山东参政使,爱惜百姓,礼貌士子。地方有灾伤,即便设处赈济。锄抑强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员有亲丧,毕竟捐俸周给。时尝督率生儒做文会、讲会。
会中看得一个济阳学秀才,姓高名贤宁,青年好学,文字都是锦心绣肠,又带铜肝铁胆。闻他未娶,便捐俸着济阳学教官王省为他寻亲事。不料其年高贤宁父死丁忧,此时遂已。铁参政却又助银与营丧葬。在任年余,军民乐业。恰遇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铁参政制了冠带,率领两个儿子:福童、寿安,两个女儿:孟瑶、仲瑛恭贺父母。
只见那铁仲明受了,道:“我受此荣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报国。若你能不负朝廷,我享此封诰,也是不愧的。”
铁参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题。
荏苒半年,正值靖难兵起。朝廷差长兴侯耿炳文领兵征讨,着他管理四十万大军粮草。他陆路车马搬运,水路船只装载,催趱召买,民也不嫌劳苦,兵马又不缺乏。后来长兴侯战败,兵粮散失。朝廷又差曹国公李景隆督兵六十万进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给粮草。又道济南要地,雇倩民夫,将济南城池筑得异常坚固,挑得异常深阔。不料李景隆累次战败,在白沟河为永乐爷所破。
此时铁参政正随军督粮,也只得南奔。到临邑地方,遇着赞画旧同僚、五军断事高巍,两个相向大哭。时值端午,两个无心赏午,只计议整理兵马固守济南。正到济南,与守城参将盛庸,三人打点城守事务,方完,李景隆早已逃来。靖难兵早已把城围得铁桶相似。铁参政便与盛参将背城大战。预将喷筒裹作人形,缚在马上,战酣之时,点了火药,赶入北兵阵中。又将神机铳、佛狼机随火势施放,大败北兵。
永乐爷大恼,在城外筑起高坝,引济水浸灌城中。铁参政却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营里。永乐爷越恼,即杀了那失事将官,从新筑坝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户户心慌。那铁参政与盛参将、高断事分地守御,意气不挠。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颓,铁参政定下一计,叫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营说:“力尽,情愿投降。”
却于瓮城内摆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于墙边,高悬闸板。只要引永乐爷进城,放下闸板,前有陷坑矢石,后又有闸板,不死也便活捉了。
曹国公道:“奉旨不许杀害,似此恐有伤误。”
铁参政道:“阃外之事,专之可也。”议定。只见成祖因见累年战争,只得北平一城,今喜济南城降,得了一个要害地方,又得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胜欣喜,便轻骑张着羽盖进城受降。刚到城下,早是前驱将士多颠下陷坑。成祖见了,即策马跑回。城头上铁参政袍袖一举,刀斧齐下,恰似雷响一声,闸板闸下。喜成祖马快,已是回缰。打不着,反是这一惊,马直蹿起,没命似直跑过吊桥。城上铁参政叫放箭,桥下伏兵又起,成祖几乎不保。那进得瓮城这干将士,已自都死在坑内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汉,赢得横尸入地中。
成祖大恼,分付将士负土填了城河,架云梯攻城。谁知铁参政知道,预备撑竿。云梯将近城时,撑竿在城垛内撑出,使他不得近城。一边火器乱发,把云梯烧毁。兵士跌下,都至死伤。成祖怒极,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贼,誓不回军!”北将又置攻车自远推来,城上所到,砖石坍落。铁参政预张布幔挡他,车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将又差军士顶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铁参政又将铁索悬铁炮在上碎之。相持数月,北军乃做大炮,把大石礮藏在内,向着城打来,城多崩坍。
铁参政计竭,却写“太祖高皇帝神牌”挂在崩处。北兵见了,无可奈何,只得射书进城招降。
其时高贤宁闻济南被围,来城中赴义。也写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射出城去。大意道:
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属有轻天子之意。爵禄可捐,寄以居东之身,待感于风雷;兄弟可诛,不怀无将之心,擅兴夫斨斧。诚不贪一时之富贵,灭千古之君臣。
成祖见了,却也鉴赏他文词。
此时师已老,人心懈弛。铁参政又募死士,乘风雨之夕,多带大炮,来北营左侧施放,扰乱他营中。后来北兵习作常事,不来防备。他又纵兵砍入营,杀伤将士。北兵军师姚广孝在军中道:“且回军。”
铁参政在城上遥见北军无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挑选军士,准备器械粮食,乘他回军,便开门同盛总兵一齐杀出,大败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议功,封盛总兵为历城侯充平燕将军。铁参政升山东左布政使,再转兵部尚书,参赞军务。召还李景隆,盛总兵与铁尚书自督兵北讨。
十二月,与北兵会在东昌府地方。盛总兵与铁尚书先杀牛酿酒,大开筵席犒将士。到酒酣,痛哭,劝将士戮力报国,无不感动。
战时,盛总兵与铁尚书分做两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劳。只见燕兵来冲左翼,盛总兵抵死相杀,燕兵不能攻入。复冲中军,被铁尚书指挥两翼,环绕过来,成祖被围数重。铁尚书传令:“拿得燕王有重赏!”众军尽皆奋勇砍杀。北将指挥张玉力护成祖左右突围,身带数十箭,刀枪砍伤数指,身死阵中,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
三月,又在夹河大战。盛总兵督领众将庄得等戮力杀死了燕将谭渊,军声大振。不料角战之时,自辰至未,胜负未定,忽然风起东北,飞沙走石,尘埃涨天。南兵逆风,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却乘风大呼纵击,盛总兵与铁尚书俱不能抵敌,退保德州。后来北兵深入,盛总兵又回兵徐州战守。铁尚书虽在济南飞书各将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粮草,并没一人来应他,径至金川失守,天下都归了成祖。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
高秀才此时知道,道:“铁公为国戮力最深,触怒已极,毕竟全家不免,须得委曲救全得他一个子嗣,也不负他平日赏识我一场。”
弃了家,扮做逃难穷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驿中得他几个钱,与他做夫。等了十来日,只见铁尚书全家已来。他也不敢露面,只暗中将他小公子认定。夜间巡逻时,在后边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乱时,领了他十二岁小公子去了。
这边救灭火,查点人时,却不见了这个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烧死了。”去寻时,又不见骨殖。有的又解说道:“骨头嫩,想是烧化了。”
铁尚书道:“左右也是死数,不必寻他。”这两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场。管解的就朦胧说“中途烧死”,只将铁尚书父母并长子、二女一行解京。
却说高秀才把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什事,只见走了六七里,到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铁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家一脉。”
公子道: “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与父亲、姐姐死做一处倒好。”
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父母,便铁家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兄弟。
公子道:“哥哥,我虽亏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
高秀才道:“我意原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
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
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只剩得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
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逃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
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
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眉山大战死了。如今只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
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响,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
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见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既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伏侍你老景才是。”
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
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
老人道:“那得闲饯!”说罢,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
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
高秀才道:“是真的。”
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出不起雇工钱。”
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罢。”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
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复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
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道他。”
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饭,做谢起身,又吩咐了铁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用计图害,几至杀身。
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戍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
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
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径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你什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
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方遽行擒捉。”
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么?”
高秀才应道:“是。”
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中。”
成祖道:“不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
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测。不从,恐致招祸。”
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
他又去送别铁轶尚书父母、儿子。人晓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
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奉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
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
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
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
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
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她姊妹卧房,中间做了客座。房里摆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她一待,后边要她输心依她。
只见她两姐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妳安身之地?”
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
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
两个早晚痛哭上食。
那虞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她梳栊,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她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
龟子道:“她须是个小姐性儿,妳可慢慢搓挪她。”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她。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妳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小姐只不做声。
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她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圭,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
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
又时直切到她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且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象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箫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
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
虔婆道:“虽只如此,妳们既落教坊,谁来信妳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妳。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
两小姐好不怨苦。她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伏侍,要她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什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挣饭与妳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妳不得?妳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什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
亏的龟子道:“看她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她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她,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她的是。若劝不转,她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她,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
两年多,只得又向她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妳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妳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妳说情?”
果然,两小姐见她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妳,也会做下些针指,妳可将去货卖,偿妳供给。
她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她的四时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何时得逐天云去,离却桃园第一津。
右《春词》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右《夏词》
右《荷花》
泪浥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右《梅花》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归梦不成天末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右《秋词》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冰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雨逐风来。
右《冬词》
当时她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她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慕她,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坊是他辖下,定要见她。鸨儿再三回复“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白庆道:“妳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她见了料必动情招接。妳再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子可恶,拿与大使,先拶她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径赶进去,排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
侧边陪着一个:
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绸新染做天蓝,帮衬许多模样。
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低成山。俗谭信口极腌攒。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盯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采的。
大小姐红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罗唣!”
白监生道:“这是本司院里,何妨?”
白监生道:“妳看这一表人材,也配得妳过。不要做腔,做了几遍腔,人就老了。”
小小姐听了大恼,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门“扑”地关上,道:“不识得人的蠢才,敢这等无礼!”
这些家人听了却待发作,那白监生便来兜收道:“管家,这事使不得势的。下次若来,她再如此,捋她的毛,送她到礼部拶上一拶,尿都拶她的出来。”却好鸨儿又来,撮撮哄哄出了门去。
那小姐对妹子道:“我两人忍死在此,只为祖父母与兄弟远戍南北,欲图一见,不期在此遭人轻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
小小姐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正要令人见我们不为繁华引诱,不受威势迫胁,如何做匹妇小量?如这狂且再来,妹当手刃之。也见轰烈。姐姐不必介意。”
正说之间,鸨儿进来道:“适才是礼部大堂公子,极有钱势。小姐若肯屈从,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却恼了他去,日后恐怕贻祸老身。”
铁小姐道:“这也不妨!再来我自有处。”正是,
已弃如石砺贞节, 一任狂风拥巨涛。
不隔数日,那公子又来。只见铁小姐正色大声数他道:“我忠臣之女,断不失身!你为大臣之子,不知顾惜父亲官箴、自己行检,强思污人。今日先杀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脸去陪个不是餂进去,只见她已掣刀在手,白监生与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惊得面色皆青,转身飞跑,又被门槛绊了一交,跌得嘴青脸肿。
似此名声一出,哪个敢来!三三两两都把他来做笑话,称诵两小姐好处。又况这时尚遵洪武爷旧制,教坊建立十四楼,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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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官员在彼饮酒,门悬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来,得知此事。也是天怜烈女,与她机会。
一日,成祖御文华殿,锦衣卫指挥纪纲已得宠,站在侧边。偶然问起:“前发奸臣子女在锦衣卫浣衣局、教坊司各处,也还有存的么?也尽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
纪纲道“谁敢怨圣上!”
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与人歇宿么?”
纪纲道:“与人歇宿的固多,还有不肯失身的。”
成祖道:“有这等贞洁女子?却也可怜。卿可为我查来。”纪纲承旨。
回到私衙只见人报, “高秀才来见。”这高秀才就是高贤宁,他先时将铁尚书伏法与子女、父母遣谪报与铁小公子,不胜悲痛。
因金老爱惜他,要他在身边作子,故铁公子子就留在山阳。高秀才就在近村处个蒙馆,时来照顾。后边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说:“父亲既殁,不能奉养,我须一往海南省视,以了我子孙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来访两小姐消息,因便来见纪指挥。
纪指挥忙教请进相见。见了,叙寒温。纪指挥说,自己得宠,圣上尝问他询问外面事物,命他缉访事件。因说起承命查访教坊内女子事,高秀才便叹息道:“这干都是忠臣杀,他一身够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缙绅之女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怜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风吹火,已失身的罢了;末失身的为他保全,也是阴骘。”
纪指挥道:“我且据实奏上,若有机括,也为她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家中。
次日,纪指挥自家到坊中查问。有铁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纪指挥俱教来。
因问她:“怎不招人?”
小姐含泪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
其时胡少卿女故意发跣足,以煤烟污面,自毁面目。铁氏小姐虽不妆饰,却也在其天然颜色,光艳动人。
纪指挥道:“似妳这样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负了妳。三人也晓得做什诗么?”
胡小姐推道“不会”,铁小姐道:“也晓得些。只是如今也无心做它。”
教坊脂粉污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
纪指挥看了,称赞道:“好才!不下薛涛。”因安慰了一番。回家,与高秀才说及这几位贞节。高秀才因备说铁尚书之忠,要他救脱这二女。纪指挥也点头应承。
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诗。成祖看了,道:“有这等才貌不肯失身。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择三个士人配与他罢。”
纪指挥得旨,到家又与高秀才对酌,因问高秀才道:“兄别来许久,已生有令郎么?”
高秀才道:“我无家似张俭,并不娶妻。”
纪指挥道:“这样,我有一头媒,为足下做了罢!这女子我亲见来,才貌双绝,尽堪配足下。”
纪指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又不要半分财礼,我自择日与足下成亲罢。”因自到院中宣了圣谕,着教坊与她除名。
因说圣上赐她与士人成婚,铁小姐道不愿,纪指挥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薏。况小姐若不配亲,依倚何人?况我为妳已寻下一人,是妳先公赏识的秀才,他为收妳先公骸骨,几乎被刑,也是义士。下官当为小姐备妆奁成婚。”
大小姐又辞,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伏命。”
大小姐道:“骨肉飘零,仅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细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与我同适此人,庶日后始终得同。”
纪指挥就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亲。高秀才又道:“与铁尚书有师生之谊,不可。”
纪指挥道:“足下曾言铁公曾赠公婚资,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赠婚,若在一女,应自不惜。兄勿辞。”遂择日成了亲,用费都出纪指挥。
三日,纪指挥来贺,高秀才便请二小姐相见。纪指挥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诗纪其盛么?”
高秀才道:“没有。”
纪指挥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请教,小姐乃又作一诗奉呈:
骨肉凋残产业荒,一心何忍去归娼。
泊垂玉箸辞官舍,步敛金莲入教坊。
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
纪指挥不胜称赏,去了。
铁小姐因问高秀才道:“观君之意,定不求仕进了。既不求仕,岂可在这辇毂之下!且纪指挥虽是下贤,闻他骄恣,后必有祸。君岂可做处堂燕雀?倘故园尚未荒芜何不同君归耕?”
高秀才道:“数日来我正有话要对二小姐说,前尊君被执赴京,驿舍失火,此时我挈令弟逃窜,欲延铁氏一脉。今令弟寄迹山阳,年己长成,固执要往海南探祖父母,归时于此相会,带令尊骸骨归葬。故此羁迟耳。”
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遗骸,不意复脱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从君尚难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时得来?”
过了数月,恰好铁公子回来。暗访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贞不屈,已得恩赦,归一秀才。”
他又寻访,却是高秀才。径走到高家,却好遇着高秀才,便邀进里边与姊妹相见,不觉痛哭。问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将他骨殖焚毁,安置小匣,藏在竹笼里带回。”两小姐将来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贞墓侧取了铁尚书骸骨,要回邓州。
高秀才道道:“二位小姐虽经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还乡。公子在山阳,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处曾有小馆,还可安身。”
高秀才就别了纪指挥,说要归原籍,纪指挥又赠了些盘缠。四个一齐归到山阳。金老见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径。他女儿年已及笄,苦死要与铁公子,高秀才与二位小姐也相劝毕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一座坟,安葬祖父母及铁尚书骸骨。高秀才只邻近居住。两家烟火相望,往来甚密。
向后年余,铁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纳粮。在店中买饭吃,只见一个行路的也在那边买饭吃。两个同坐,那人不转眼把公子窥视。公子不知什却也动心;问道:“兄仙乡何处?”
那人道:“小可邓州人。先父铁尚书因忠被祸,小弟也充军。今天恩大赦,得命还乡,打这边过。”公子知道是自己哥子了。
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两个妹子发教坊司,前去探望她,道己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无依,只得往旧家寻个居止。”
铁公子道:“兄这等便是铁尚书长公子了。他令爱现在此处,只要一见么?”
那人道:“怎不要见?”
铁公子道:“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铁公子就为他还了饭钱,与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见了姐姐,又兄弟相认了。姊妹们哭了又哭,说了又说,都谢高秀才始终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遗骸,又在纪指挥前方便两小姐出教坊,真是个程婴再见。
后边大公子往邓州时,宗姓逃徙已绝,田产大半籍没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为人隐占。无亲可依,无田可种,只得复回山阳。小公子因将金老所遗田让与哥哥,又为他娶了亲,两个耕种为事。
后来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没了金老之义。”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脉。金老夫妇坟与铁尚书坟并列,教子孙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阳有金铁二氏,实出一源。
总之,天不欲使忠臣斩其祀,故生出一个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这二女。故当时不独颂铁尚书之忠,且又颂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显得尚书之忠有以刑家,谁知中间又得高秀才维持调护。忠臣、烈女、义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尝作古风咏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义旗靡处鼓声死。
铮铮铁汉据齐鲁,只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泪洒长淮增素波。
刎头断舌良所乐,寸心一任鼎镬磨。
忠骸忍见犬彘饱,抗言竟获天恩宥。
宗嗣一线喜重续,贞姬又藉不终辱。
纯忠奇烈世所钦,维持岂可忘高叔。
拈彩笔,发幽独,热血纷纷染简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