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居士以淳熙丁酉岁五月二十九日戊辰离成都。是日,泊舟小东郭合江亭下。合江者,岷江别派自永康离堆分入成都及彭、蜀诸郡合于此。以下新津,绿野平林,烟水清远,极似江南。亭之上曰芳华楼,前后植梅甚多。故事:腊月赏梅于此。管界巡检营在亭傍。每花开及三分,巡检司具申一两日开燕,监司预焉。蜀人入吴者,皆自此登舟。其西则万里桥。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曰:“万里之行,始于此。”后因以名桥。杜子美诗曰:“门泊东吴万里船。”此桥正为吴人设。余在郡时,每出东郭,过此桥,辄为之慨然。东下五里,曰板桥滩,自蜀都下峡,滩之始也。
六月己巳朔。发孥累,舟下眉州彭山县,泊。单骑转城,过东、北两门,又转而西。自侍郎堤西行秦岷山道中,流渠汤汤,声震四野,新秧勃然郁茂。前两旬大旱,种几不入土,临行,连日得雨。道见田翁,欣然曰:“今岁又熟矣。”
五十里,至郫县。观者塞途,皆严装盛饰,帟幕相望。盖自来无制帅行此路者。自是而西,州县皆然。郫邑屋极盛,家家有流水脩竹,而杨氏之居为最。县圃大竹万个,流水贯之,浓翠欲滴。
未至县二十里,有犀浦镇,故犀浦县。今废,属郫,犹为壮镇。杜子美诗:“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蜀无梅雨,子美梅熟时经行,偶值雨耳。恐后人便指为梅雨,故辩之。唐玄宗幸蜀,尝以成都为南京云。
郫筒。截大竹,长二尺以下,留一节为底,刻其外为花纹。上有盖,以铁为提梁,或朱或黑,或不漆,大率挈酒竹筒耳。《华阳风俗记》所载,乃刳竹倾酿,闭以藕丝蕉叶,信宿馨香达于外。然后断取以献,谓之郫筒酒。观此,则是就竹林中为之,今无此酒法矣。
庚午。二十里,早顿安德镇。四十里,至永康军。一路江水分流入诸渠,皆雷轰雪卷,美田弥望,所谓岷山之下沃野者正在此。崇德庙在军城西门外山上,秦太守李冰父子庙食处也。
辛未。登城西门楼。其下岷江。江自山中出,至此始盛壮。对江即岷山。岷山之最近者,曰青城山。其尤大者,曰大面山。大面山之后,皆西戎山矣。西门名玉垒关。自门少转,登浮云亭,李蘩清叔守郡时所作。取杜子美诗“玉垒浮云变古今”之句,登临雄胜。
又登怀古亭,俯观离堆。离堆者,李太守凿崖中断,分江水一派入永康以至彭、蜀,支流自郫以至成都。怀古对崖,有道观曰伏龙,相传李太守锁孽龙于离堆之下。观有孙太古画李氏父子像。
出玉垒关,登山,谒崇德庙。新作庙前门楼,甚壮,下临大江,名曰都江。江源政自西戎中来,由岷山涧壑出而会于此,故名都江。世云江出岷山者,自中国所见言之也。李太守疏江驱龙,有大功于西蜀。祠祭甚盛,岁刲羊五万,民买一羊将以祭而偶产羔者,亦不敢留,并驱以享。庙前屠户数十百家,永康郡计至专仰羊税,甚矣其杀也。余作诗刻石以讽,冀神听万一感动云。
庙前近离堆,累石子作长汀以遏水,号象鼻,以形似名。西川夏旱,支江水涸,即遣使致祷,增堰壅水,以入支江,三四宿,水即遍,谓之摄水。余在成都,连岁遣郡丞冯辅摄水祠下,皆如期而应,连得稔。既谒谢于庙,徜徉三楼而返。
将至青城,再度绳桥。每桥长百二十丈,分为五架,桥之广十二绳排连之,上布竹笆,攒立大木数十于江沙中,辇石固其根,每数十木作一架,挂桥于半空,大风过之,掀举幡然,大略如渔人晒网、染家晾彩帛之状。又须舍舆疾步,从容则震掉不可立。同行皆失色。郡人云:“稍迂数里,有白石渡,可以船济,然极湍险也。”
五十里,早顿罗汉院沿江行。山脚入青城界。道左右多幽居,流水淙琤,脩竹弥望。晚,渐入山。
三十里,至青城山。门曰宝仙九室洞天。夜宿丈人观。观在丈人峰下,五峰峻峙如屏,观之台殿,上至岩腹。丈人自唐以来,号五岳丈人储福定命真君。传记略云:“姓寗,名封。与黄帝同时,帝从之问龙跷飞行之道。”本朝增崇祠典,与灊、庐皆有宫名,此独号丈人观。先是其徒以为言,余为请之朝。李焘仁父适为礼部侍郎,上议曰:
按:《河图括地象》:岷山之精,上为井络,帝以会昌,神以建福。注曰:“昌即庆也。”青城实岷山第一峰,会庆又符诞节之名。
乃赐名会庆建福宫。余将入山而敕书适至,乃作醮以祝圣谢恩。
真君殿前有大楼,曰玉华。翚飞轮奂,极土木之胜。殿四壁,孙太古画黄帝而下三十二仙真,笔法超妙,气格清逸。此壁冠于西州。两庑古画尚多,半已剥落,惟张果老、孙思邈二像无恙。
壬申。泊青城山。始生之辰也。今春病少城,几殆,仅得更生,因来名山禳祭。
夜,道士就殿前作步虚仪。方升坛,有大炬出殿后岩上,色洞赤,周旋山顶,有顷灭变。同游者疾趋来观,则无有矣。余默请于丈人,此灯正为仆出者,当复见,使诸人共观之。语脱口,灯复出,分合眩转,若经藏然,食顷乃没。观人云:“从来此峰无灯,四年前曾一见。”
今日山后老人村耆耋妇子辈,闻余至此,皆扶携来观。村去此不远,但过数绳桥。俗称其村曰獠泽,余以为不雅驯,更名老宅。近来盐酪路通,寿亦减。
癸酉。自丈人观西登山,五里至上清宫。在最高峰之顶,以板阁插石,作堂殿。下视丈人峰,直堵墙耳。岷山数百峰,悉在栏槛下,如翠浪起伏,势皆东倾。一轩正对大面山,一上六十里,有夷坦曰芙蓉平,道人于彼种芎。非留旬日不可登,且涉入夷界,虽羽衣辈亦罕到。雪山三峰烂银琢玉,闯出大面后。雪山在西域,去此不知几千里,而了然见之,则其峻极可知。上清之游,真天下伟观哉!
夜,有灯出。四山以千百数,谓之圣灯。圣灯所至多有,说者不能坚决。或云古人所藏丹药之光,或谓草木之灵者有光,或又以谓龙神山鬼所作,其深信者则以为仙圣之所设化也。
甲戌。下山五里,复至丈人观。二十里,早顿长生观,范长生得道处也。有孙太古画龙虎二君,在殿外两壁上。笔势挥扫,云烟飞动,盖孙笔之尤奇者。
殿壁又有孙画《味江龙》一堵。相传孙欲画龙而不知其真。有丈夫过,云:“君欲识真龙乎?”忽变而夭矫。孙谛视,画得之。视稍久,一目遂眚,即此画也。旧壁,宣和间取入京师。临行,道士募名笔摹于新壁,今所存者摹本也。
晚,宿范氏庄园。
乙亥。十五里,发青城县。同年雅州守何正仲子方来见,招游其群从园林。江水分流入县,滩声聒耳,以故人家悉有流渠脩竹,易成幽趣。
四十五里,晚宿蜀州城外圣佛院。
丙子。二十里,早顿周家庄。周氏三大第,皆高爽严洁。大抵沃野所在,二百年不见兵火。居民屋室如法,有承平气象。
十里,至蜀州。郡圃内西湖极广袤。荷花正盛,呼湖船泛之。系缆古木脩竹间,景物甚野,为西州胜处。湖中多小菱,可食。蜀无菱,至此始见之。郡守吴广仲撒旧四相堂新之,名曰熙春。余谓不若仍其旧。四相谓唐李绛、钟绍京等,皆尝为蜀州刺史者也。然但名四相,嫌限定数,乃为更名相业云。
丁丑。三十里,早顿江原县。前馆职张縯季长招至其曾祖所作善颂堂上。季长之祖与司马温公、范太史同朝相善也,论新法不合,归。二公作《善颂堂诗》以送之,使归寿其亲。诗卷皆存壁,有赵清献公宰邑时题字。
季长之族祖浩,藏仁宗御飞白书。山谷所跋者,其末句誉天地之高厚,赞日月之光华;“臣知其不能也”,今集中作“臣自知其不能也”。“自”字盖后来所增,语意方全。山谷自称“洪州分宁县双井里前史官臣黄庭坚”,盖谪戎州时所跋。
四十里,宿新津县。成都及此郡送客毕会。邑中借居,僦舍皆满,县人以为盛。成都万里桥下之江与岷江正派合于此。
戊寅。为送客住一日。饮罢,发遣,令各归,留者尚十五六。新津县廨上雨傍风,无一席宽洁处。送客贪于相从,欢然竟日,忘其居之陋也。
己卯。大雨,不可登脩觉。脩觉者,新津县对江一小山。上有绝胜亭,一望平野,可尽西川。杜子美所谓“西川供客眼,惟有此江郊”。是日,雾雨昏昏,非远望所宜,故不复登。
辰初,以小舟下彭山,己、未已到,与孥累船会。即解维,午后,至眉州城外江,即玻璃江也。冬时水色如此。方夏,潦怒涛涨,皆黄流耳。江上小山名蟆颐,川原平远似江、浙间。
城中荷花特盛,处处有池塘。他郡种荷者皆买种于眉。遍城悉是石街,最为雅洁,前守王阳英昭祖所作也。景疏楼在子城上,甚草草。闻旧楼在其角,尤不如今。其前多草木蔽亏,无所见。
庚辰。刘焞文潜招集于郡圃起文堂,堂名盖为东坡设对起文。又一堂,前守李石知几所作,名元佑学堂。眉人云:“李初揭堂名,轻薄子于郡前旗亭上,亦书其榜曰‘淳熙酒肆’。”其俗大抵好论议。文潜,郡人也。
眉郡治有古灶,在厅事后,太守不敢居,扃钥奉祠之。又闻军资库有一水瓮,满贮石子,每月朔亦祠之,仍增水、石各一器,不知其几年,而至今不满。官府怪诬之事,未有如眉之灶瓮者。
辛巳。招送客燕于眉山馆,与叙别。荔子已过,郡中犹余一株,皆如渥丹,尽撷以见饷。偶有两柈留馆中,经宿取视,绿叶红实粲然。乃知寻常用篮络盛贮,徒欲透风,不知为雨露沾洒,风日炙薄,经宿色香都变。试取数百颗,贮以大合,密封之,走介入成都,以遗高、朱二使者,亦两夕到。二君回书云:“风露之气如新。”记之以告好事者。
壬午。发眉州。六十里,午,至中岩,号西川林泉最佳处。相传为第五罗汉诺矩那道场,又为慈姥龙所居。
登岸即入山径,半里有唤鱼潭。水出岩下,莫知浅深,是为龙之窟宅。人拍手潭上,则群鱼自岩下出,然莫敢玩。两年前,有监司从卒浴其中,若有物曳入崖下。翌日,尸浮出江上。
又半里,有深源泉。凡五里,至慈姥岩。岩前即寺也。凡山中岩潭亭院之榜,皆山谷书。山谷贬戎州,今叙州也。有亲故在青神,遂至眉,游中岩。自此不复西,盖元不识成都,疑有所畏避云。
入寺,侧出石磴,半里余,有三石峰,平正如高楼巍阙,巀嶪奇伟,不可名状。前二峰,后一峰,如品字。前二峰之间,容一径,可以并行。至中峰之下,有石室,诺矩那庵也。旧说有天台僧,遇病僧与一木锁匙,曰:“异日至眉之中岩,以此匙扣石笋,我当出见。”已而果然。天台僧恍然,识为病僧。挈以赴海中斋会。既回,如梦觉。自此中岩之名遂显。三峰,土人谓之石笋。余观之,乃三石楼,笋盖不足道。
傍又有宝瓶峰数百尺,上侈下缩,真一古壶,亦甚奇怪。
送客复集山中,遂留宿。初夜,月出东岭,松桂如蒙霜雪,与诸人凭栏极谈。至夜分,散。
癸未。早食后,与送客出寺,至慈姥岩前徘徊,皆不忍分袂。复班荆,小饮岩下。须臾风雨大至,岩溜垂下如布,雨映松竹,如玉尘散飞。诸宾各即席作诗,不觉日暮,遂皆不成行。下山,复入宿寺中。
甲申。早出山,至江步,与送客先归者别。放船过青衣,入湖瀼峡,由平羌旧县至嘉州,日未晡。自眉至嘉,百二十里,中岩其半途也。
谒宪使程咏之于雪堂。雪堂者,咏之葺重堂之后一堂。深邃清凉,专以度暑。尽取所藏雪图挂四壁,而榜曰雪堂,将以馆余。余不暇迁,然未行以前,盖日造焉。
先是余造舟于叙,既成,溯流泊于嘉。甫毕而被召,自合江乘小舟至此。登新舰,乃治装,及载诸军封桩,稍治一行私商匿税之弊,例留数日。
行馆之侧,曰问月堂。虽久不葺,然月正出前檐,名不虚得。
城累大石为之,以备涨湍,虽庳而坚。仪门之榜曰犍为郡,然非汉郡旧地也。尤多荔枝,皆大本,轮囷数围,以九顶寺殿前槱核者为最,每岁,宪司专之。
乙酉。泊嘉州。渡江,游凌云。在城对岸,山不甚高,绵延有九山头,故又名九顶。旧名青衣山;青衣,蚕丛氏之神也。旧属平羌县,县废,并属龙游。
跻石磴,登凌云寺。寺有天宁阁,即大像所在。嘉为众水之会,导江、沫水与岷江,皆合于山下,南流以下犍为。沫水合大渡河由雅州而来,直捣山壁,滩泷险恶,号舟楫至危之地。唐开元中,浮屠海通始凿山为弥勒佛像以镇之。高三百六十尺,顶围十丈,目广二丈,为楼十三层。自头面以及其足,极天下佛像之大。两耳犹以木为之。佛足去江数步,惊涛怒号,汹涌过前,不可安立正视,今谓之佛头滩。佛阁正面三峨,余三面皆佳山,众江错流诸山间,登临之胜,自西州来,始见此耳。东坡诗:“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常作凌云游。”后人取其语,作载酒亭于山上。
丙戌。泊嘉州。游万景楼,在州城,傍高丘之上。汉嘉登临山水之胜,既豪西州,而万景所见,又甲于一郡。其前大江之所经,犍为、戎、泸,远山缥缈明灭,烟云无际。右列三峨,左横九顶,残山剩水,间见错出。万景之名,真不滥吹。余诗盖题为西南第一楼也。
九顶之傍,有乌尤一峰,小江水绕之,如巧画之图。楼前百余步,有古安乐园。山谷常游之,名轩曰涪翁,壁间题字犹存。云“见水绕乌尤”,惟此亭耳。是时未有万景,故山谷以安乐园为胜,今不足道矣。
下山,入小巷,至广福院。中有水洞,静听洞中,时有金玉声,琅然清越,不知水滴何许作此声也。旧名东丁水,寺亦因名东丁院,山谷更名方响洞,题诗云:“古人名此东丁水,自古丁东直到今。我为更名方响洞,要知山水有清音。”
丁亥、戊子、己丑、庚寅、辛卯,泊嘉州。遣近送人马,归者十九。留家嘉州岸下,单骑入峨眉。有三山,为一列,曰大峨、中峨、小峨。中峨、小峨昔传有游者,今不复有路。惟大峨一山,其高摩霄,为佛书所记普贤大士示现之所。自郡城出西门,济燕渡水,汹涌甚险。此即雅州江,其源自巂州邛部合大渡河,穿夷界千山以来。过渡,宿苏稽镇。
壬辰。早发苏稽,午过符文镇。两镇市井繁遝,类壮县。符文出布,村妇聚观于道,皆行而绩麻,无索手者。民皆束艾蒿于门,燃之发烟,意者熏袚秽气,以为候迎之礼。
午后,至峨眉县宿。
癸巳。发峨眉县。出西门,登山,过慈福、普安二院、白水庄、蜀村店。十二里,龙神堂。
自是涧谷舂淙,林樾雄深。小憩华严院,过青竹桥、峨眉新观、路口、梅树垭、两龙堂,至中峰院。院有普贤阁,回环十七峰绕之。背倚白崖峰。右傍最高而峻挺者,曰呼应峰。下有茂真尊者庵,人迹罕至。孙思邈隐于峨眉,茂真在时,常与孙相呼,相应于此云。
出院,过樟木、牛心二岭及牛心院路口,至双溪桥。乱山如屏簇,有两山相对,各有一溪出焉。并流至桥下,石堑深数十丈,窈然沉碧,飞湍喷雪,奔出桥外,则入岑蔚中,可数十步,两溪合为一,以投大壑。渊渟凝湛,散为溪滩。滩中悉是五色及白质青章石子。水色曲尘,与石色相得,如铺翠锦,非摹写可具。朝日照之,则有光彩发溪上,倒射岩壑,相传以为大士小现也。
牛心寺三藏师继业,自西域归过此,将开山,两石斗溪上,揽得其一,上有一目,端正透底,以为宝瑞,至今藏寺中,此水遂名宝现溪。自是登危磴,过菩萨阁,当道有榜,曰天下大峨山,遂至白水普贤寺。自县至此,步步皆峻陂,四十余里,然始是登峰顶之山脚耳。
甲午。宿白水寺。大雨,不可登山。
谒普贤大士铜像。国初,敕成都所铸。有太宗、真宗、仁宗三朝所赐御制书百余卷,七宝冠、金珠璎珞、袈裟、金银瓶钵、奁炉、匙箸、果垒、铜钟、鼓、锣、磬、蜡茶、塔、芝草之属。又有崇宁中宫所赐钱幡及织成红幡等物甚多,内仁宗所赐红罗紫绣袈裟,上有御书《发愿文》,曰:
佛法长兴,法轮常转。国泰民安,风雨顺时。干戈永息,人民安乐,子孙昌盛。一切众生,同登彼岸。嘉佑七年十月十七日,福宁殿御札记。
次至经藏。亦朝廷遣尚方工作宝藏也。正面为楼阙,两傍小楼夹之。钉铰皆以石,极备奇靡。相传纯用京师端门之制。经书则造于成都,用碧硾纸销银书之。卷首悉有销金图画,各图一卷之事。经帘织轮相铃杵器物及“天下太平”、“皇帝”、“万岁”等字于繁花缛叶之中,今不复见此等织文矣。
次至三千铁佛殿,云:“普贤居此山,有三千徒众共住,故作此佛。”冶铸甚朴拙。
是日设供,且祷于大士,丐三日好晴以登山。
乙未。大霁,遂登上峰。自此至峰顶光相寺七宝岩,其高六十里。大略去县中平地不下百里,又无复蹊磴。斫木作长梯,钉岩壁,缘之而上,意天下登山险峻,无此比者。余以健卒挟山轿强登。以山丁三十夫,曳大绳行前挽之,同行则用山中梯轿。
出白水寺侧门,便登点心山。言峻甚,足膝点于心胸云。
过茅亭觜、石子雷、大小深坑、骆驼岭、簇店。凡言店者,当道板屋一间。将有登山客,则寺僧先遣人煮汤于店,以俟蒸炊。
又过峰门、罗汉店、大小扶、错喜欢、木皮里、胡孙梯、雷洞平。凡言平者,差可以托足之处也。雷洞者,路在深崖,万仞磴道,缺处则下瞰沉黑若洞然。相传下有渊水,神龙所居,凡七十二洞。岁旱,则祷于第三洞。初投香币,不应,则投死彘及妇人弊履之类,以掁触之,往往雷风暴发。峰顶光明岩上所谓兜罗绵云,亦多出于此洞。
过新店、八十四盘、娑罗平。娑罗者,其木叶如海桐,又似杨梅花,红白色,春夏间开,惟此山有之。初登山半即见之,至此,满山皆是。大抵大峨之上,凡草木禽虫,悉非世间所有,昔固传闻,今亲验之。余来以季夏,数日前,雪大降,木叶犹有雪渍斓斑之迹。草木之异,有如八仙而探紫,有如牵牛而大数倍,有如蓼而浅青。闻春时异花尤多,但是时山寒,人鲜能识之。草叶之异者,亦不可胜数。山高多风,木不能长,枝悉下垂。古苔如乱发,鬖鬖挂木上,垂至地,长数丈。又有塔松,状似杉而叶圆细,亦不能高,重重偃蹇如浮图,至山顶尤多。又继无鸟雀,盖山高,飞不能上。
自娑罗平,过思佛亭、软草平、洗脚溪,遂极峰顶光相寺。亦板屋数十间,无人居。中间有普贤小殿。以卯初登山,至此已申后。初衣暑绤,渐高渐寒,到八十四盘,则骤寒。比及山顶,亟挟纩两重,又加毳衲驼茸之裘,尽衣笥中所藏。系重巾,蹑毡靴,犹凛栗不自持,则炽炭拥炉危坐。山顶有泉,煮米不成饭,但碎如砂粒。万古冰雪之汁,不能熟物,余前知之,自山下携水一缶来,财自足也。
移顷,冒寒登天仙桥,至光明岩。炷香小殿上,木皮盖之。王瞻叔参政,尝易以瓦,为雪霜所薄,一年辄碎,后复以木皮易之,翻可支二三年。人云佛现悉以午,今已申后,不若归舍,明日复来。
逡巡,忽云出岩下,傍谷中,即雷洞山也。云行,勃如队仗。既当岩,则少驻。云头现大圆光,杂色之晕数重。倚立相对中,有水墨影,若仙圣跨象者。一碗茶顷,光没,而其傍复现一光如前,有顷亦没。云中复有金光两道,横射岩腹,人亦谓之小现。日暮,云物皆散,四山寂然。乙夜,灯出,岩下遍满,弥望以千百计。夜寒甚,不可久立。
丙申。复登岩眺望,岩后岷山万重,少北则瓦屋山在雅州,少南则大瓦屋,近南诏,形状宛然,瓦屋一间也。小瓦屋亦有光相,谓之辟支佛现。此诸山之后,即西域雪山,崔嵬刻削,凡数十百峰,初日照之,雪色洞明如烂银,晃耀曙光中。此雪自古至今,未尝消也。山绵延入天竺诸蕃,相去不知几千里,望之但如在几案间,瑰奇胜绝之观,真冠平生矣。复诣岩殿致祷,俄氛雾四起,混然一白,僧云银色世界也。
有顷,大雨倾注,氛雾辟易。僧云:“洗岩雨也,佛将大现。”兜罗绵云复布岩下,纷郁而上,将至岩数丈辄止。云平如玉地,时雨点有余飞。俯视岩腹,有大圆光,偃卧平云之上。外晕三重,每重有青黄红绿之色。光之正中,虚明凝湛,观者各自见其形现于虚明之处,毫厘无隐,一如对镜,举手动足,影皆随形而不见傍人,僧云摄身光也。此光既没,前山风起云驰,风云之间,复出大圆相光,横亘数山,尽诸异色,合集成辨。峰峦草木,皆鲜妍绚蒨,不可正视。云雾既散,而此光独明,人谓之清现。凡佛光欲现,必先布云,所谓兜罗绵世界。光相依云而出,其不依云,则谓之清现,极难得。
食顷,光渐移,过山而西。左顾雷洞山上,复出一光,如前而差小,须臾亦飞行过山外,至平野间,转徙得得,与岩正相值,色状俱变,遂为金桥。大略如吴江垂虹,而两圯各有紫云捧之。凡自午至未,云物净尽,谓之收岩,独金桥现至酉后始没。
同登峰顶者:幕客简世杰伯隽、杨光商卿、周杰德俊万、进士虞植子建及家弟成绩。今日,复有同年杨愻伯勉、幕客李嘉谋良仲自夹江来,甫至而光现。
丁酉。下山。始登山时,虽跻攀艰难,有绳曳其前,犹险而不危。下山时,虽复以绳缒舆后梯斗下,舆夫难着脚,既险且危。下山渐觉暑气,以次减去绵衲。午至白水寺,则絺绤如故。闻昨暮寺中大雷雨,峰顶夕阳快晴,元不知也。
幕客范谟季申、郭明复中行、杨辅嗣勋皆自汉嘉来会,而不及余于峰顶。食后,同游黑水,过虎溪桥,奔流激湍,大略似双溪而小不及。始开山,僧自白水寻胜至此,溪涨,不可渡,有虎蹲伏其傍,因遂跨之,乱流以济,故以名溪。白、黑二水,皆以石色得名。黑水前对月峰,栋宇稍洁。宿寺中东阁。
秋七月戊戌,朔。离黑水,复过白水寺,前渡双溪桥,入牛心寺。雨后断路,白云峡水方涨,碧流白石,照人肺肝,如层冰积雪。篮舆下行峡浅处以入寺。飞涛溅沬,襟裙皆濡。境过清,毛发尽竦。
寺对青莲峰,有白云、青莲二阁最佳。牛心本孙思邈隐居,相传时出诸山,寺中人数见之。小说亦载招僧诵经,施与金钱,正此山故事。
有孙仙炼丹灶,在峰顶,及陶珠泉在白云峡最深处。去寺数里,水深不可涉。独访丹灶。灶傍多奇石,祠堂后一石尤佳,可以箕踞宴坐,名玩丹石。
寺有唐画罗汉一板,笔迹超妙,眉目津津,欲与人语。成都古画浮图像最多,以余所见,皆出此下。蜀画胡僧,惟卢楞伽之笔为第一,今见此板,乃知楞伽源流所自,余十五板亡之矣。
此寺即继业三藏所作。业姓王氏,耀洲人。隶东京天寿院。干德二年,诏沙门三百人,入天竺求舍利及贝多叶书,业预遣中。至开宝九年,始归寺。所藏《涅盘经》一函,四十二卷。业于每卷后,分记西域行程,虽不甚详,然地里大略可考,世所罕见,录于此,以备国史之阙。
业自阶州出塞西行,由灵武、西凉、甘、肃、瓜、沙等州,入伊吴、高昌、焉耆、于阗、疏勒、大食诸国,度雪岭至布路州国。
又度大葱岭,雪山至伽湿弥罗国,西登大山,有萨埵太子投崖饲虎处,遂至健陀罗国,谓之中印土。
又西至庶流波国及左烂陀罗国。国有二寺。
又西过四大国,至大曲女城,南临陷牟河,北背洹河,塔庙甚多而无僧尼。
又西二程,有宝阶故基。
又西至波罗奈国,两城相距五里,南临洹河。
又西北十许里,至鹿野苑,塔庙佛迹最伙(业自云别有传记,今不传矣)。南行十里,渡洹河。河南有大浮图。自鹿野苑西至摩羯提国,馆于汉寺。寺多租入,八村隶焉。僧徒往来如归,南与杖林山相直,巍峰岿然。山北有优波掬多石室及塔庙故基。南百里有孤山,名鸡足三峰。云是迦叶入定处。
又西北百里,有菩提宝座城。四门相望,金刚座在其中,东向。
又东至尼连禅河。东岸有石柱,记佛旧事。自菩提座东南五里,至佛苦行处。
又西三里,至三迦叶村及牧牛女池。金刚座之北门外,有师子国伽蓝。
又北五里,至伽耶城。
又北十里,至伽耶山,云是佛说《宝云经》处。
又自金刚座东北十五里,至正觉山。
又东北三十里,至骨磨城。业馆于虾罗寺,谓之南印土。诸国僧多居之。
又东北四十里,至王舍城。东南五里,有降醉象塔。
又东北,登大山,细路盘纡,有舍利子塔。
又临涧有下马迎风塔。度绝壑,登山顶,有大塔庙,云是七佛说法处。山北平地。
又有舍利本生塔。其北山半曰鹫峰,云是佛说《法华经》处。山下即王舍城,城北山址,有温泉二十余井。
又北有大寺及迦兰陁竹园故迹。
又东有阿难半身舍利塔。温汤之西,有平地,直南登山,复有毕钵罗窟。业止其中,诵经百日而去。窟西,复有阿难证果塔。此去新王舍城八里,日往乞食会。新王舍城有兰若,隶汉寺。
又有树提迦故宅城。其西,有轮王塔。
又北十五里,有那烂陁寺。寺之南北,各有数十寺,门皆西向。其北,有四佛座。
又东北十五里,至乌岭头寺。东南五里,有圣观自在像。
又东北十里,至伽湿弥罗汉寺,寺南距汉寺八里许。自汉寺东行十二里,至却提希山。
又东七十里,有鸽寺。西北五十里,有支那西寺,古汉寺也。西北百里,至花氏城,育王故都也。自此渡河,北至毗耶离城,有维摩方丈故迹。
又至磨逾里,过雪岭,至三耶寺。由故道自此入阶洲。
太祖已宴驾,太宗即位。业诣阙进所得梵夹舍利等,诏择名山修习。登峨眉,北望牛心,众峰环翊,遂作庵居,已而为寺。业年八十四而终。
出牛心,复过中峰之前,入新峨眉观。自观前山开新路,极峻斗下。冒雨以游龙门,竭蹶数里,歘至一处,涧溪自两山石门中涌出,是为龙门峡也。以一叶舟桌入石门,两岸千丈岩壁,色如碧玉,刻削光润。入峡十余丈,有两瀑布各出一岩顶,相对飞下嵌根,有盘石承之,激为飞雨,溅洙满峡,舟过其前,衣皆沾洒透湿,又数丈,半岩有圆龛,去水可二丈,以木梯升之,即龙洞也。峡中绀碧无底,石寒水清,非复人世。舟行数十步,石壁益峻,水益湍,亟回桌。舟人云:“前去更奇。”以雨大作,加飞瀑沾濡,暑肌起粟,骨惊神,凛乎其不可以久留也。
昔尝闻峨眉双溪,不减庐山三峡。前日过之,真奇绝。及至龙门,则双溪又在下风。盖天下峡泉之胜,当以龙门为第一。要之游者自知,未之游者,必以余言为过。然其路险绝,乱石当道,将至峡,必舍舆,蹑草履,经营蹞步于槎牙兀臬中,方至峡口。盖大峨峰顶天下绝观,蜀人固自罕游,而龙门又胜绝于山间,游峨眉者,亦罕能到。非好奇喜事、忘劳苦而不惮疾病者,不能至焉。
复寻大路出山。初夜,始至县中。
己亥。发峨眉。晚,至嘉州。
庚子、辛丑。皆泊嘉州。
壬寅。将解缆。嘉守王亢子苍留看月榭。前权守陆游务观所作,正对大峨,取李大白“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之句。郡治乃在山坡上。正堂之偏,有孙真人祠。祠前有丹井;又有石洞,亦有水声如东丁,号鸣玉洞。
食后,发嘉州。监司太守前路相别。宪司吏独桌叶舟,过佛头滩,覆于望中。子侄船上重下轻,屡欹侧不免,议易舟。仅行二十里,至王波渡宿。
蜀中称尊老者为波,祖及外祖皆曰波,又有所谓天波、日波、月波、雷波者,皆尊之之称。此王波盖王老或王翁也。宋景文尝辩之,谓当作“皤”字。鲁直贬涪州别驾,自号涪皤,或从其俗云。
癸卯。发王波渡,四十里至罗护镇。岸有石如马,村人常以绳糜之,云不然为怪。百里至犍为县。县有江楼,甚高爽,下临长川。过县二十里,至下坝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