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宁忠字献甫,号冠巖,岭南人也。曾守东平,不详其所至官。先生受学於黄泰泉。泰泉议王、湛之学,而先生以不得及阳明之门为憾,於甘泉则书札往来,求教不一也。先生谓“天地有间有是气,则有是性,性为气之官,而纲维乎气者”,是矣。然不知此纲维者,即气之自为纲维,因而名之曰性也。若别有一物以为纲维,则理气二矣。又以“诚意之意,是生理之初萌,纯粹至精,即周子诚神几之几也。其视意为有善有恶者,加功密矣”,与子刘子之言意同。然子刘子以意蕴於心,知藏於心意中最初之机,则知善知恶之知,是意为存主,知为初萌。先生之所谓意,乃子刘子之所谓知也。虽同在未发之中,而其先后之序有不容紊乱者。
献子讲存
夫物犹事也,事在心不在外,凡吾心所着之事即是物,格者,随此心所着之事,而格其善恶一定之理也。夫事之在心,是非善恶必有当然一定之则,於是以吾心本然之明觉而是正之,则何者为善而当为,何者为恶而当去,举不能外吾心之聪明,与吾身之践履矣。是能格物。
阳明子谓:“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发,知善知恶者知之良,为善去恶者物之格。”盖学未知孰善孰恶,必不能为善而去恶,如所云是先为善去恶,而后求知善恶,《大学》当以诚正居先,而格物在致知之后矣。此所以起学者之疑也。阳明之学主致良知,故只格物便一了百当,然此上智之事,非可概中才以下也。后学推演其义者,则曰:“致良知也,虚灵不昧,天之性也。”致者充极其虚灵之本体,不以一毫意欲自蔽,而明德在我也。物格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修齐治平一以贯之,明明德於天下也。是以致知为体,格物为用,致知在先,格物反居后,未免於《大学》条次不伦,且既无一毫意欲之蔽,而充极乎天命之性,即无事矣,又何劳诚意於好善恶恶也耶?至以镜譬之,谓“知如镜之明,致则磨镜,格则镜之照物。”夫镜必磨而后照,今格以照之,而后致以磨之,是先用之照,而后磨也。《大学》曷不言致知而后格物耶?
性者天之命,心者性之宅。性只是天地之性,无所谓气质之性,性无不善,其为不善,气杂之也。心只义理之心,无所谓利欲之心,心无不正,其为不正,习移之也。天地间有是气,则有是性,性为气之官而纲维乎气者。气或时得而拘之,不可得而泯之,气有不美,性固能转移之也。人之所不虑而知者,是为良知,知即性也。良知之发,无有不善,或流为邪妄,心亦无不自知之,但习於利欲,而不能反正耳。而谓其本心之不正者,否也。
常戒慎,则心体自明,务平恕,则物宜自顺。
问“生之谓性”。曰:“此古语也,非始於告子也。此语说得最是,盖生即气,气便寓性。孟子道性善,以生为气,而深闢之,是气之外又别有所谓理者,不分理气为二乎?至宋儒,又有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之说,遂使性亦有二,而万物无复统体一太极矣。夫理者气之纲,气者理之迹,气即寓理。古未有以理气并言者,《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释之曰‘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所谓道’,理气并言,盖昉诸此。夫阴阳五行万物,气也,而各一其性,理也。在人则耳目手足,气也,而聪明持行,理也。程子曰‘性即气,气即性’,盖惧人二之也。性即太极,气只是气,不可复言有气质之性。说着个性,即无不善,其为不善,气有杂糅,而性为所累耳。气之付畀得其贵者为人,得其贱者为物,得其清而纯者为贤为智,得其浊而驳者为愚为不肖,曷能齐一?而性则未尝不一也。孟子始终不能服告子之心,为其论未及此。”
问:“《中庸》说天命之性,又说未发之中,即孟子言性善否?”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故性无不善,而偏者非性也。《易》称继之者善,成之者性,继而曰善,则成其有不善乎?若乃阴阳变合,而气之流布,不无清浊纯驳之异,故物之遇之,自有通蔽邪正之殊。其在天,日月星辰已不无明暗,其在地,山川土石已不无柔刚,而况於人乎?况於物乎?而其本然之性,则未尝不善也。是故学问之道,惟在变化气质,易其恶而致其中。所谓未发之中,非以日用应务者为已发,而指夫退然休息,未与事接时为未发也。盖事物未来,念虑未动,要之必有主宰於其内,浑然全体,至灵而至寂,不测而不倚,是以虚无不受,感之即通,虽纷华盛丽,万变起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无时不寂然焉,所谓未发之中,非是之谓乎?於此而得养,则物欲无所蔽,而发皆中节,大本达道,贯通流行,此盛德之所以日新,天命之所以不已也。”
致良知之旨,非始於阳明也。朱子谓康炳道曰:“致得吾心本然之知,岂复有所陷溺?”本然之知,非良知乎?心不为物欲所陷溺,不可入圣乎?但朱子止就一义说,阳明认得十分端的,故执此一说,左来右去,直穷到底,累千万而不离。
道心者,天然自有之义理,而非出於人心之外也。人心者,天然自有之情才,而道心之用,所以显行也。寂感之际,茫然不知体察,则其流而为邪妄,直易然耳,所谓危也。然虽蔽於物欲,流于邪僻,而其本然之良,随处发见,能察识而操存之,固甚危而甚安也。
由其灵明尝觉也,故谓常发;由其虚涵不倚也,故谓未发。
天命之性,无声无臭,不睹不闻,不可得而言也,故以仁义礼智明之。而性之本体,因之可见。所谓因用以明体也。
阳明先生之致良知,当先辩於知也。夫知有知觉之知,有意见之知,有本然之知,昧者均以为良知。夫知觉之知,人与物一也,有真率,无节制。意见之知,萌於念虑,善恶几焉。虽本然之知出於性天之灵觉,不待学习,童而知爱亲,长而知敬兄,感触而应,孺子入井而怵惕,见呼蹴之食,无礼义之万锺,而辞让,此谓本然之良知,所当致焉者也。致吾爱与不忍之知,即无一念一事之非仁,而万物育矣。致吾敬与辞让之知,即无一念一事之非义,而万民正矣。
知行一,中人以上事也。知而行,中人以下事也。
君子之道,虽费而实隐,以见求道者,但当於隐求之,正不必泛求於费,使有远人为道之过也。隐者无声无臭之谓,即莫见乎隐之隐,言道之本体也。道之本体,不睹不闻,即之无朕,而万物万事万象随在各足。
伐柯之远,无他,二故也。二则徒费瞻忽,无益於求也。及若反而求之,则吾心自有一箇天则,不落格式,不烦比度,所谓一也。心外无道,道不远人也。人之为道而远人,是远心以为之,故失之逾远也。丘未能一焉,谓未能以心之所以教人致一也。求事父之理於其子,求事君之理於其臣,求朋友之理於其先施之友,求在外者也,执柯以伐柯者也,是二之也。乃若心也者,天之所以与我,其一念至诚,恻怛之意常一乎子臣弟友之间,即忠恕也。以此事父,则夔夔齐栗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则於舜也。以此心事君,则周之至德者在我,不必求事之之则於文王也。以此心施之友,则惠及朋友者在我,不必求先施之则於武公也。所谓一也。
心之本体,浑然中涵,不落方体,若虚而甚实,似寂而甚神,才放下便沉灭昏杂,才提起便知觉灵明,自非私欲蔽锢,梏之反覆,其真体固在也。此处正要体认,不知体认,却无倚着,便落想像,遇事感应,愈加昏杂,然则何妨于炯炯,而欲常止止也。但既体认得真,却要存养得密,常令在中,勿致放失,庶几全体呈露,大用显行耳。其谓知觉常止常定,不可落念者,为意必固我之私也。其谓感应常运常化,不可成念者,为好乐忧患之不得其正也。
初用功者,不怕忘,只怕不知忘。既用功者,不怕助,只怕不曾助。
语其本体,谓之未发,语其感通,谓之发。若此心之灵,则非待有所感发,而后有知也。
学者涵养,须於静中觉得有物,动时却自无事,乃不偏着。
悟非意见想像之谓,此心生机也。生机发动,则有自然之明觉,惟澄心凝虑,生机潜通,是自然有得。自然有得,然后无思而无不通。
问:“《大学》於诚意以下皆有传,独格致之义阙焉,何也?”曰:“物也,知也,意也,一物也。格也,致也,诚也,一事也。由心之感曰物,由心之灵曰知,由心之萌曰意,非异也。盖心一也,即其感通之物而格之,以致吾本然之知,就吾意所知之物而好恶之,必无自欺之蔽,是谓格物致知诚意耳。圣门之学内求,故三者为一,后人之学外求,故三者支焉。以三者各自为义,则其以为阙也固宜。《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释者以为心之知因物生,意从知起,无内外,无先后,其致一焉者也。《记》之物至,非《大学》所谓物乎?《记》之知知,非《大学》所谓知乎?《记》之好恶,非《大学》所谓意乎?可好可恶,物也;识其可好可恶,知也;好之恶之,意也。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好之物感也,则心之灵,虽不与物谋,而即知其可好矣,何者?心之好之之理,与物之可好者遇也。如此则所以好之者,当尽其知而止也。而好之不如好好色,是谓不致好之知,不致好之知,是谓不格物之善矣。今如人之心,其卒然以可恶之物感也,则心之灵,虽不与物谋,而即知其可恶矣,何者?心之恶之之理,与物之可恶者遇也。如此则所以恶之者,当尽其知而止也。而恶之不如恶恶臭,是谓不致恶之知,不致恶之知,是谓不格物之恶矣。故格物非他也,格吾知之物也,格吾意之物也;致知非他也,致吾物之知也,致吾意之知也;诚意非他也,诚吾物之意也,诚吾知之意也。虽然要之在於此心欺否之间耳,故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毋自欺,则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谓之自慊矣。夫是之谓物格,夫如是之谓知致,夫如是之谓意诚。孟子曰:‘万物皆备於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惟万物之理,备於吾心,故德性之知,周於万物,反身而诚,则万物之备於我者格,而德性之知致矣,此之谓自慊。盖言乐也,然则如之何?亦於独知之地,谨之而已。盖德性之知,我自有之,有感之顷,我自知之,於此不用其谨,恶乎用其谨哉?”
问:“意者云何?”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心则其生之理也,意则其生理之初萌也。天性纯粹中,此为最先端倪,绝无一毫夹杂,少顷即有许多计较迁就之私矣。少有计较迁就,即纯粹端倪便不能直遂矣。故《大学》教人诚意,只是要人实养得端倪在,随地生干生枝,吐华吐实,无非此一生理贯彻耳。故身心国家天下者,非他也,诚意之枝干花实也。”
天地虽闭塞,而化未尝息,日月虽沉晦,而明未尝息,江河虽隐伏,而流未尝息,故人心不可以动静言,才说静已是动。
喜怒哀乐率吾性曰道,视听言动行吾敬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