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君看到青州乱山之内有个大谷,形如葫芦,四周围皆层峦削壁,只一径可入,口外双峰对峙,其势倒压,若欲倾卸者,人都叫做卸石寨,内藏九仙台、水帘洞诸胜,宽圆约数十里,心甚爱之。鲍师曰:“此地可以立基。但今者名声太震,运会尚早。且遨游于三山五岳,猝然回来,做一呜惊人的事业,何如?”月君曰:“旨哉是言。”遂同了鲍姥,半云半雾,乘着月色,自青齐而先下淮阴。
漂母闻知,与露筋娘娘前来请见。月君谓漂母曰:“一饭之恩,人所易为,但恨无识英雄之俊眼,与施乞丐等耳。”又指露筋而谓鲍师曰:“当日我在瑶台,照见之子,剥肤之惨,恬然禁受,古今止有其一。”露筋姝答曰:“那时心如寒铁,竟不知肌肤之糜烂也。”鲍母请:“赠之以诗,慰彼侠母贞姬,何如?”月君欣然题曰:
人间有罗帐,谁敢覆贞娘。
一夜躯完玉,千秋蚊亦香。
——右赠露筋妹
赤帝山河没,王孙恩怨消。
只留漂母在,终古奠兰椒。
——右赠漂母
二女灵再拜接受,各请到祠内暂息。
月君口占云:
红粉三千翠袖回,竹西歌吹旧亭台。
君王去后琼花死,廿四桥边月自来。
月君又见一座梵剎,规模宏敞,与他寺异,因问鲍师。对曰:“古隋宫也,今为禅智寺。地占蜀冈,所以愈见崇高。”即按落云头,竟到法堂。一盏香灯,光荧荧如在碧琉璃界。乃题一律于素壁上云:
香剎苍凉灯未昏,蜀冈应有杜鹃魂。梵声消尽笙歌怨,月色留将粉黛痕。
花鸟至今思帝宅,江山终古识空门。可怜箫后偷生去,谁向雷塘奠一尊?
月华西逝浪归东,夜半云消秋汉空。
一片玻璃无底镜,两峰削翠在其中。
又遍历江畔诸山,始至金陵。鲍师曰:“虎踞龙蟠,王气微矣。”月君曰:“江气厚而山气薄,所以六朝柔弱,非大一统所都也。”
行次吴门,有上方山太妈与华光二女神来谒。鲍师曰:“汝等已皈南海,何尚血食人间?且纵尔子贪财好色,淫人妇女,颇为不端。”二神局踖前对曰:“我子五人,各率神兵,助高皇帝破楚,厥功莫大。故敕谕曰:‘江以东子女玉帛,唯君有之。’非敢逞其私欲也。”鲍师曰:“岂无狄梁公者其人哉!”挥之使退。遂游姑胥之西山,见响屧廊空,彩香径没。月君笑道:“从来帝王之力,不能庇一爱妃,岂独夫差。”遂返震泽,题诗于缥缈峰:
苍苍七十二芙蓉,开向空波上下同;
谁见仙姝吹铁笛,危峰影里月明中。
月君爱七十二峰之胜,曰:“此天子之大瀛台也。”淹留数日,方适浙东。
入临安,过紫阳洞天,笑曰:“此岂仙客所居耶?”渡江到会稽,看禹穴,登梅梁殿,谓鲍师曰:“禹王明德,俎豆若此夫!”至山阴,玩兰亭、曲水诸胜,曰:“悠哉,此右军之遗迹。”然后之台州,登赤城、玉霄、天姥诸峰。又度石梁,俯瞰洞中,水声泷泷,如雷霆激裂。飞身直下,见一老僧,入定在石床上,傍一小衲诵《法华经》,人至其前,不睹不闻。遂与鲍师携手而出,口占一绝,以指甲划于洞口壁上。字迹深入寸许,至今宛如新也。诗云:
石如半月跨天台,千仞危溪剑戟开。
无数雷声喧袜底,一双人影过桥来。
在天台山诸洞天游遍,寻不见桃花古洞。月君笑曰:“倘若刘郎再来,则如之何?”言未毕,忽一垂鬟小姝,趋而至前曰:“二仙师有请。”乃沿着涧水而行。行到尽处,则水从洞口喷出。小鬟摘一桃叶,投之于水曰:“请二师登舟。”鲍师与月君曰:“好相戏!”遂跃入叶之中央。小鬟站在叶尖,呼阵香风,逆流吹上。进得洞内,二女早出花间,含笑相迎矣。引过小轿,遥见亭台幽邃,别有天地。小鬟进松露饮与胡麻饭,留再宿始别。二女吟曰:
浩劫人无到,桃花岂有因。
天边云共雨,不染洞中春。
月君信口次韵曰:
二女抚掌大笑,导月君与鲍姑至一峭壁,高有万仞,仰见天光,若在井中。二女曰:“从此出去甚便。”遂各分手。
飞身而出,却在曹娥江畔,已有旌节来迎。鲍师视之,一女神冠履服饰,有似后妃,乃孝女曹娥也。见了二仙师,即下拜曰:“奉上帝敕封贞孝少君,督察水府及人间功过。闻太阴君驾临,特斋心敬迓。欲求圣制碑文一章,光耀幽显。”月君曰:“蔡邕所题在前,恐难续貂,如何?”曹娥固请,月君乃作数韵付之。文曰:
志贯金石,何况潮水;德动天地,何况人鬼!
孝女曹娥,伤如之何!海枯岳碎,寸心不磨。
帝封少君,彰善瘅恶。造化威权,畀尔赏罚。
云旗翕翕,绛节央央。惟诚斯格,降福攸康。
曹娥再拜,送至钱塘方别。
月君迤逦来到桐庐,登严子陵钓台,曰:“千古一高人也。”题二句于壁间:
掉头岂为耽江海,加足何心傲帝王。
遂抵金华。上括苍,看石门瀑布,曰:“青田先生之精灵,其在斯乎?”至于雁荡,谓鲍师曰:“自山左至此,此山奇奥秀拔,有七十七峰,森然干霄,而皆隐于岩谷之中,外观若无所见。谢灵运守于兹土,癖好山水,犹且失之,能不为山灵称憾!”又见一峰曰玉甑,顶平而圆,色润而洁,极为可爱,因摩其顶而题五律一章云:
拂衣来雁荡,霞彩碧空流。我有孤怀月,高悬万古秋。
悬崖手再撒,削壁迹双留。歌断思仙曲,因风到十洲。
又历大小龙湫,见飞流而下有三千余尺,曰:“如此奇景,惜在海涯,犹之乎国士生于僻隅耳!”
遂渡海至闽之武夷山。山有一带削壁,横亘者几十寻,峻险插天,猿狖莫能攀也。月君折竹枝为笔,腾身半空,挥四句于壁上。每字围方尺余,若龙跳天门,过此者称为仙笔。诗云:
削石千寻翠万重,洞门深锁几芙蓉。
山灵自是仙家物,不许凡人住一峰。
题毕,请鲍师亦留一首。鲍姑曰:“仙子之诗,佳者许飞琼与樊夫人,今得月君而成鼎立。我于斯道未精,岂可贻笑。”
武彝仙翁何处去?峭壁万丈插空天。
我来策杖明月下,微闻鹤唳出松烟。
月君道:“一气浑成,天然标格,仙家之老杜也。”乃遍寻玉华、仙掌、天柱、七台诸名胜。俯见九龙滩水,曰:“人秉山川之气以生,此地当出龙阳君。”鲍师笑曰:“自古有之,于今为盛。”遵海一望,曰:“累累然若黍米者,其海岛诸国与?”
鲍姑曰:“海包乎地,中国亦海中一大岛也。邹衍谓九州岛之外复有九州岛,裨海之外又有大海。是应指大岛外之海谓之裨海,海中之小岛,谓之九州岛耳。若至澒洞无涯之极处,则已无底,又岂有岛乎?”月君曰:“邹衍之说,胜于管窥者多矣!”
遂御风而飞至厓山。鲍师曰:“宋祚绝于此处,海外僻远,从无凭吊者,宜有诗以悼之。”月君题曰:
厓山犹讲学,中国已无家。子母为鱼鳖,君臣葬海沙。
事由诛岳始,源岂灭辽差。辛苦文丞相,戎衣五载赊。
又自琼、雷而达岭南,览祝融之墟,循尉佗之迹,周流五岭,乃憩罗福幽香杳渺,正梅花欲绽之候。鲍师指一株老梅谓月君曰:“梅花百万株,皆从此株创始,乃神物也。”月君视之,其形若老龙涌地而出,其根如千百蛟螭,互相纠错;其枝干多拳曲倒垂,有若攫拿之状;皮肤斑剥,纹如黝漆,半为苔藓所蚀;其柯本脱皮有三尺许,润洁异常。谓鲍姥曰:“此待我来题诗也。”乃以衣带蘸朱砂,挥一绝云:
露雕红蕊堪为佩,风剪青霞好作裳。
何事千年冰雪操,顿教一夕嫁仙郎。
当晚与鲍姥同坐树下,月君曰:“古来高人逸士,或游五岳,或泛五湖,啸月吟风,亦仙流也,何必求海上三山哉?”
只见一绝色女子,带着个青鬟,微步而来,向月君与鲍姥敛袂再拜曰:“妾意太阴娘娘到此,必为我表扬清操,何斯反加瑕玷耶?”月君问:“子非与师雄相会者与?”曰:“然也。妾乃梅花孕结之精英,妾在则花荣,妾去则花萎,与梅花为一体,非山妖木怪凭附于物者比也。偶尔步月,邂逅赵郎,同酌花露,令翠羽歌以侑觞,因此子有仙骨之故:在妾有形无质,岂有男女交合之事耶?可奈世人形之篇咏,不惟玷妾,实玷梅花,掬西江之水而不能洗者。千百年于兹矣”月君又问:“子言为梅花之精英,何以吴中玄墓,梅亦甚繁,而独无精也?”对曰:“玄墓之花,丧其天者也。大抵人以结子之利,故到处种植,略至结子稀疏,或截去老枝而补接之,甚则并掘其根,另培新者,焉得有英?非若此间千百年无人彩折,自然而全其天者也”鲍师曰:“此至理也。月君可另作一首,为梅花生色,为之子完名,毋使人致疑于冰雪也。”月君一想,于下两句改数字云:炼出千年冰雪操,不妨月夜会仙郎。
梅花女子大喜,再拜谢曰:“山中花酿,不堪小酌,倘蒙垂鉴,当令携来。”言未毕,又一青鬟,携酒一尊,朱盒一枚,冉冉而至。盒中果四品,荔枝、圆榛、松子,皆新鲜者。鲍师曰:“非其时,何以有此?”曰:“妾于鲜时摘来,剖新篁而贮之节中,可历年不坏。”月君尝其酒,香而清冽,问:“何所酿?”
曰:“梅花之蕊和松子酿成。”又问:“二青鬟何处得来?”曰:“此千年翠羽,亦得花之精气者。”
笑谈之顷,不觉斜月东升,花影满衣。坐至将旦,方别了梅花女,宛延而下贑关。见章、贡二水交流,曰:“此邦女风无节烈。”过滕王阁,曰:“何俗也。”不登而去。之匡庐,观五老、双剑诸峰,云屏、玉帘诸瀑布,曰:“山虽佳,不免有和尚气。”俄闻笑声渐近,则大姑、小姑姊妹来迎,邀登小孤山之八卦亭。天光若翠,月华如霰,万里江涛,横绝南北。大姑吹玉笛,小姑歌以和之,其声清激。潜蛟跃乎波间,老鹤翔于松杪。歌竟,大姑亦止笛而言曰:“妾家姊妹二山,曰大孤、小孤,适与彭郎山鼎峙西江。蠢夫谓妾嫁于彭郎,编造俚曲唱于泽畔,良为可恼。请太阴君一诗,唤醒世人。”月君不辞,援笔题示曰:
大姑神女小姑仙,漫说彭郎旧有缘。
昨夜月中吹玉笛,一声裂碎石彭巅。
忽听得对顾山头,声如霹雳,裂为两半,渔舟客舸皆惊起,从此俚歌遂绝。二神女大喜,送至黄梅而别。
鲍师与月君沿着江山,至于武昌,登黄鹤楼,度汉口,上晴川阁。曰:“江山大观也,宜仙翁驭鹤至此乎?”去而循汉皋,见两美人浴于清川,衣履挂于最高松枝。月君令鹤衔去。
二女羞恚,不能出水,乃相谓曰:“凡夫岂能及此,殆有神人相戏与?”月君应声曰:“岂曰无之?”二女曰:“妾等裸体,宁能接驾?伏惟太阴君原宥。”月君曰:“倘是郑交甫,则如之何?”二女曰:“若彼狂童,佩且不能得,况衣履耶?”月君令鹤衔还,二女忽不见。鲍姑曰:“想着了恼,避人水中矣。”月君大笑。
抵湘江,遥见神女数十,金支翠旗,引导而来,则湘中二君娥皇、女英也。二神女亦在其中,前趋稽首曰:“妾等因湘皇以谢罪。”月君曰:“幸二神无介怀。”湘君邀至水府,觉冷光逼人,清素幽洁,与广寒无异。开云母之屏,设玳瑁之宴。
月君问:“世传湘灵鼓瑟,何也?”湘夫人曰:“有侍女瑟瑟,颇善此技,偶向波间调轸,为钱起梦中闻之耳。”遂命瑟瑟至前,试鼓一曲。月君曰:“清以婉,淡而逸,其素女之流亚乎!”作词一阕以赠之:
风肃肃,雨霏霏,瑟瑟调来今古希尘外仙姝神欲动,水中帝女色俱飞。
湘君曰:“予闻太阴君少时,曾咏湘竹,亦是此调。”月君大惊。鲍师曰:“幽明一理,天人一致。吟于蒲台,已闻于湘水矣。”湘君曰:“帝南巡而崩,已百有十岁,予少一岁,子妹少二岁,追至湘川,自沈于此,乃诗家往往加以艳词绮语,助其笔墨风流,冥司不肯少贷。予姊妹以肇端于屈平之寄托,所以概置勿论。”月君曰:“风雅狂生,不可一世,我辈犹不加宥而谁宥之?若责之以义,彼亦将神仙为忌才也。”众神女皆大笑。随辞出水府,湘君等欲送,鲍师固止之。
乃至洞庭湖,见君山如一翠髻,浮于水面,微风不动,皎月初升,恍若水精世界。月君吟诗曰:
蛟龙何处且潜灵,应是沈冥醉未醒。
清镜一规九万顷,中央涌出佛头青。
吟甫毕,狂风卷地,骇浪拍天。月君与鲍师隐于云端,遥见一妙年龙女,自变量个垂鬟,踏浪而来,大叫:“恩师何在?”
鲍姑视之,乃当日以仙艾授于王炜,得入龙宫,医好其女,龙君遂以妻之。是在粤南之事,今却在洞庭湖中,未知其由。随应曰:“龙女犹能念及我哉?”龙女曰:“何意数百年不得见恩师之面!”固邀入水府。鲍姑曰:“不如君山顶之佳也。”于是同蹑山顶。顷刻设席,珍羞充仞。
鲍师问:“何以移居于此?”曰:“分藩于洞庭湖,洞庭君即王郎也。”鲍师:“安在?”曰:“为射阳君请去看甓社湖蚌珠。”月君问:“看之何意?”龙女曰:“此珠飞潜灵异,各水府所未有者。”移时宴毕,献月君伽楠天然如意一枝,献鲍母旃檀天然如意一枝,曰:“物虽细微,出自天工,非人力也。”早见朱旗丹旆,紫盖黄钺,蔽天而来,巡湖神报洞庭君驾回矣。鲍姥与月君即起告别,龙女挽留不住,跪送于道左。爰造衡山。南岳夫人迎至朱阙,延入离光殿,小宴款待。
月君曰:“略去繁文,方是神仙之道。”夫人曰:“荆南蛮浴,大概不能知礼,妾等亦难出乎其类。”因问月君:“奉敕斩除劫数,何事闲游?”鲍师曰:“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耳。”各拊掌而笑。又互相议论神道、仙道之分,鲍师曰:“仙属纯阳,神则纯阴,然乃世间城隍土地之神也。若五岳之神,或亦阴阳各半耶?”夫人曰:“然。龙亦纯阳,而位居乎阴,故水府之神亦阴阳相半耳。”月君离席,伫立露台,见回雁一峰,正当殿背,笑谓夫人曰:“言别于此峰可乎?”遂齐飞至峰顶。熊湘蛮JY溪峒之胜,尽在掌中,月君曰:“观止矣。”
别过夫人,竟适粤西。觉山川毒气,弥弥漫漫,若火蒸者然。月君曰:“冰中有蚕,雪中有蛆,毒气中乃能生人耶?”
鲍师曰:“蚕生于冰,蛆生于雪,皆为贵物。若人生于毒气中,则贱一等。”即欲去之。顾见一石峰,明洁如玉,宛如女子之形,眉弯两道,髻绾一窝,素手半垂,玉指微露,虽画工亦所不及。视其发际,有朱砂篆三字,曰“石丫头。”月君笑曰:“既系丫头,曷不嫁人?”石应声曰:“烦二仙为我通媒也。”
月君大惊曰:“石言于晋,师旷谓石不能言,盖有凭耳。此殆有凭附者与?”鲍师曰:“否,乃其自言也。我游粤南时,已久知之。”石朗言曰:“既已久知,请赠一诗,不杜驾临。”鲍师请月君赠之。月君曰:“我于此有未明,无处落想。请师太太赠以片言,为彼光宠。”鲍师即题石背云:
枉教人唤石丫头,何不芳年便嫁休?
只为良媒无处觅,甘心独立万千秋。
那石朗声谢曰:“近有官宦竟要将我移去,得此诗,可以止其邪念矣。并请落了款,留个圣迹。”鲍姑就添注“西池仙子鲍某题”。月君再视其容,若含笑者然。
遂取路都匀而造云南,曰:“黔为滇之喉吭,尚少一镇以抚之。”迨六诏洞山,约略历遍,省君谓鲍姑曰:“滇之山,其脉散漫而无灵穴,气则疏浊而不蔚秀,非产人材处也。”鲍师曰:“万国水皆顺流,唯滇之水则倒行,斯亦奇事,足征此邦之易叛。”月君曰:“我正恶此。”因吟一绝云:
此水何为独倒行?朝宗无路更无情。
藩王要窃皇王命,人意能违天道行。
鲍师大笑曰:“此诗可移赠燕王。”
即渡泸水,至于蜀中,登峨嵋之巅。时方暮春,霰珠扑面,劲于铁粒,刚风剪衣,利若锋刃。月君曰:“凡人奈何?”鲍师曰:“凡人岂能当此?或三伏时备重裘而登,然亦不能过宿也。”月君曰:“我视峨嵋之高,约一百二十余里,更有高于此山者乎?”鲍姑曰:“无之。惟昆仑与姑射又高,乃仙山也。”
月君曰:“山之至高者曰岳,何以峨嵋不称为岳耶?”鲍姑曰:“岳者,五方五帝所居,历代天子多有祀典。若峨嵋,不但天子不能祀,即神亦不能居也。譬如高才博学之士,人不能测其涯岸,难以相亲,皆掉臂去之耳。”月君大笑。其山巅之正南,有石如镜面,大可亩许,其前有大壑,壑之外有石壁,壁上凿有“峨嵋洞天”四大字,横径皆丈余,旁注曰“坡仙笔”。鲍姑曰:“当日东坡书此,原有径路可至壁前。迨后百年,有应龙出于石中,裂成为壑,今内遗有龙种。世人妄谓东坡腾空而书,岂镌石匠工亦能腾空者耶?”月君曰:“有道者与世人言,犹之乎向蠛蠓而说鲲鹏,对蜉蝣而谈蛟龙也。”俯视壑内,有小龙,锦鳞朱鬣,长止数寸,形如四足蛇,而具五爪,游泳跳跃,其首宛然龙也。又至一峻坂,斜侧不能步。二仙各离坂尺许,踏空而行。行经三折,见一石洞,洞中坐一老僧,赤身跣足,遍体皆缠藤萝。忽闻树震山鸣,腥风卷至,则两只猛虎径扑二仙。月君以手指之,虎遂伏而不动。问鲍姥曰:“此何僧也?”鲍姥曰:“我亦不能知。大约已证正果,恐凡人伤其肌骨,故留虎以守之耳。此岂可无诗耶?”月君乃题于洞壁曰:
何日空岩下,跏趺入定真。
藤萝缠瘦骨,虎豹护枯身。
应入无生路,常为不灭人。
茫茫尧甲子,天地几回春?
随离了峨嵋,来向成都,览永安宫之遗址与浣花草堂之故迹,渡濯锦江,登剑阁。回望蜀中,真一万里石穴,关口仅容方轨,设在千寻峭壁之间,一夫守之,万夫莫能上也。月君因口占五律一首云:
剑阁千夫御,阴平一旅过。
可怜汉统系,才得蜀山河。
邈妇心难泯,谌孙泪不磨。
从来佞臣舌,覆国胜矛戈。
出了剑关,由栈道至秦中。先循边塞而行,月君请至西极一登昆仑,鲍姥曰:“此上真休浣处也。”又请游姑射,鲍姥曰:“神人藐姑乃男子身,既无正事,何得远谒!诗家误于‘姑’字,多用到美人身上去,真梦中语耳!”月君曰:“微师言,我亦道是神女。”又请教:“无缺于西北,则昆仑之外果五天乎?”
鲍师曰:“地陷于东南,指海而言也;天缺于西北,谓日月光所弗及,非无天也。故《山海经》言‘有烛龙衔珠以照幽谷’。”
月君曰:“有人乎?”曰:“但有奇形异状之禽兽。若并禽兽无之,则烛龙亦可不照。”月君曰:“师乃仙子中之张华也。”
鲍姥曰:“此峰擅名已久,何以贬之?”曰:“为其不及石丫头也。丫头肌理缜密,玉女则粗而有筋;丫头眉目如画,玉女不过略似人形;丫头娉婷有致,玉女身材太觉笨重;玉女叩之默然,丫头则应答如响。如此玉女,何异于享大名而寡于学问者乎?世人之分美恶以耳,我则以目,焉不贬诸?”
离了二华,道终南,相近干陵。鲍师曰:“则天在其中,最能缠人,宜亟行也。”已逾百里,忽见月光惨淡,雾气飞扬,隐隐有美女十人前导,喝曰:“大周武皇帝驾到,速来迎接!”
月君视之,一垂老妇人,并无冠帔,头挽盘龙肉髻,身披团凤单衫,紫练花裙,旧绫绣袜,伫立浓雾之内。传谕曰:“嫦娥为月殿之主,鲍姑乃瑶池之客,与朕并无统属,可请至行宫,以宾礼相见。”即回身先去。十个美人簇拥着鲍师、月君而行,至一古庙。庙内齐齐整整塑着那十个美人的形容。月君心以为怪。那时武后降阶迎人,先向月君贺喜,又向鲍姑叙旧。月君曰:“师与后是故交乎?”鲍师曰:“后本大罗天女,所以识面。”
武后曰:“朕福运未艾,奈上帝苛刻,不令转世再登皇极,又不许仍归天女之班,以致沉沦于此。又自巢贼发掘寝宫,冠履珠玉皆被窃去,几致不可见客。望太阴主救援则个!”月君曰:“事由上帝,未敢与闻。”武后曰:“不然。朕是个女英雄,尔亦是女英雄,英雄惜英雄,汤火有所不顾,何其懦也!”鲍师道:“且请教援手之法。”武后曰:“朕今为上帝所弃,意欲归于魔道,出世横行一番,以畅前生未了之志。但要太阴主与掌教者一言耳。”月君曰:“余与剎魔从未谋面,小仙避魔如仇,岂能为后作缘?”说毕,即欲起身。武后勃然变色,谓鲍姑曰:“朕沦落千年,今日寻得一个对手!请问嫦娥,奉命杀伐中原,因何夤夜到此,倩朕去暗中行事?我今首与上帝,尔等皆系明证!”十美人嚷曰:“我等皆所目击!”月君忍不住,把袖中手巾一幅,向着十女抛去,尽裹在内,藏于袖中,拉鲍姥道:“我们去休!”
武后大怒,向空指手划脚,只见铙饭大小的冰雹,无数打将下来,月君又取手帕一方,抛向空中,却像似片大石板,冰雹乒乒乓乓都打在石板上,一块也不得下来,武后就脱下裙子,也要来裹月君。鲍姑一手接住道:“请各收了神通,我有道理。”
武后巴不能个解纷,就道:“愿闻仙师尊命。”鲍姥道:“且俟太阴相会剎魔时,我劝他一说,何如?”武后道:“如果未会,太阴主身边玉玺,印与一颗,就是用情了。”鲍姥劝月君道:“今日之会,良非偶尔。天后得印而有遭逢,何莫非太阴主提携之力?人天路上,岂无再会之日乎?”月君道:“可笑他不好好相商,要同我去见上帝,这不是个女光棍图赖人么?难道我怕他不成!”
武后见有允意,敛手再拜曰:“适间唐突,幸勿介怀。”月君也是好胜的,见他屈膝来求,就一手扶住道:“我何惜印文哉!”但看不得你把这个死皇帝吓人耳。”武后笑嘻嘻的,取出一幅旧素绫来递与鲍师。鲍师在月君臂上解下玉玺,武后即将绫儿覆在印文上,手按一按,已是清清楚楚的“玉虚敕掌杀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元君”十六个字。武后随收入袖中。又恳月君放还美人。月君道:“这十个是何妖妇?说得明白,才放还你。”武后直说道:“这是杜拾遗庙,后来坍塌了,人误为杜十姨,就塑下十个美人。便有十个姓杜的女人,占住此庙。为首的杜撰夫人,次是杜韦娘,在此作祸作福,图些血食,恐怕弄出事来,投托在朕之驾下。前有两个书生,知道原委,要说与地方毁他,被朕一阵冰雹打个半死,狼狈逃去。所以此祠为朕行宫也。”月君大笑道:“原来是一班鬼祟,怎么也说到上帝前作证呢?”随将袖子一洒,都踉踉跄跄的掼倒在地。二师已起向云端,武后与美人等拜送不迭。
迤逦前行,已次妒妇津。鲍姥说:“这个妒妇,也是古今有一无二的。”忽有小舟唱歌而来,歌曰:
妾心最爱美人妆,妒妇津头一棹行。
若使有缘来渡此,风恬浪静水生香。
月君道:“这个妇人能与妒妇相抗,是个奇的了。我们渡他的船罢。”早见他拢向岸边。才上得去,那妇用篙一点,放到中流。陡然狂风大作,吹得那船如磨盘样旋转,底儿翻起向天,两位金仙颠倒落水。就有无数捉生替死的鬼,抢近身来。
月君显出神通,仰口向上一吹,水皆飞起,簇着两师直上云端。
见妒妇将次归到祠内,口里还说道:“且教这个嫦娥,从天河返到广寒去罢!”月君大喝道:“泼妒妇,我要看看你的妒心!”
妒妇回头见二仙无恙,即取身边军器来迎,却是他当初烧火的铁叉炼成气候的。月君吐出剑气,先要斩断他的铁叉。击格一声,动也不动;那青气就缠住在叉上,竟有千钧之重,举又举不起,舞又舞不得,急得妒妇丢了叉,驾风而逃。鲍姑早放出火镜内千百神乌来,蜂拥着妒妇乱啄。待要钻下水去,无奈浑身被神乌卷住,挣扎不得,顷刻为齑粉。那铁叉鲍师收了。要知道鬼神是已死的魂魄,经着千万乌嘴一啄,散若烟尘,不可复聚。这算是真正死,比不得人死了还有个鬼在。月君向鲍姥道:“男子而妒,则天下有才者皆罹其毒;女子而妒,则天下有色者皆遭其陷。我今先灭妒妇,以儆彼妒才之男子。”便向离位上呼口气吹去,散作万道火光,将妒妇庙宇顷刻化为赤土。
然后度函关,来至晋中。先游五台山,见僧众如蚁。月君曰:“有个能成佛者否?”鲍姥曰:“非力不能,势有不能也。何以故?修佛者至无生而止,不可以世数论;一到转轮,忘却前因矣,焉得有唐玄奘十世童身者乎?我道家性命兼修,先炼长生,道成则羽化,如其未成,犹不失为地仙,再加修炼,是个有把捉的,是故佛道难而仙道易也。”
一路说说话话,已到晋南。有二少女来接,鲍姥视之,亦不知为何神。月君询其姓氏,二女曰:“儿家姊妹姓乐,为继母凌虐而亡,上帝以贞孝,命为太行之神,专司此间水旱疾疫。
至宋崇宁间,边西乏饷,儿家以一盂饭遍食三军,遂得敕封冲淑、冲惠真人,建祠在太行山之西溪。”随请月君、鲍姥往幸其所。见宫殿峻整,背崇峦,俯曲涧,前面与左右皆削壁千仞,逶迤环拱,而涧水喷激于下,亦胜境也。二神女复请留题,月君赠以诗曰:
烟霞深锁殿门开,鹤唳寥天下碧苔。
万木青含一水去,千山黛拥二仙来。
当年贞孝堪为法,终古精灵且御灾。
直使须眉还下拜,香风日夕动崔嵬。
二女再拜称谢,月君遂行。至一大寺,寺门题曰“古陵楼”。
鲍师曰:“其下乃石勒墓也。”月君漫题云:
今日慈王寺,千秋伯主坟。
玉衣消宿莽,金磬彻空云。
一阁千峰抱,孤城万户分。
袖中双剑气,谈笑扫尘氛。
又至黄围洞,见瀑布冲出山口,冒去数丈,其下行人仰视,若张素幔。月君曰:“可惜奇景都为俗人草草看过。”不匝月,寻遍太行诸胜。即从星轺下九坂,已人河南界内。
先游洛川,虑妃迎入水宫。龙鳞为瓦,鲛绡为幄,玳瑁为床,水精为帘,窗格悉琢珊瑚,门楣皆饰珠翠,鲜华藻艳,炫心夺目。列青玉之案,设沉香之椅,虬脯鸾营,腥唇麟髓,奇肴珍品,无所不备。小鬟献酒,月君尝之曰:“何鲜也!”譻妃曰:“此虾脑酿成者。”月君曰:“水府繁华,迥胜仙家。”
鲍姥曰:“妃,帝女也,爵在湘君之上。乃无知曹植,辄作冶词以拟阿甄,获罪于天矣。”譻妃曰:“我已行檄冥司,索二人魂魄来此,完其志愿,亦善处之法也。”即令小鬟呼令前来。
月君见陈王与甄后携手至阶,再拜而立,窥其情状,异常笃爱。
月君曰:“一念之差,千劫不返。请鲍师开谕之。”说偈曰:
树有相思花,水有比目鱼。冥冥双幽魂,交合在清渠。可怜八斗才,升合已无余。咄!速脱情缘缚,随我凌空虚。
陈王与甄后听毕,心皆不怿,相依相偎的去了。月君信口吟曰:
忽见双魂笑,还思半面啼。
人间为叔嫂,地下作夫妻。
孽债三生障,情缘万劫迷。
如来空棒喝,磷火夜凄凄。
月君与鲍师辞别譻妃,前往嵩岳。尚距百里,见四个美鬟,捧着冠带前来叩接。致词曰:“嵩岳娘娘敬遣贱婢子衔命:猥以嫁女,弗获祗迎。又恐亵渎,不敢远邀圣驾,幸惟谅迹原心,赐之矜宥。赍献微仪二色,聊申登极之贺。伏冀不加诃斥,寡小君幸甚!”月君听其词令和婉,声音清脆,视其姿色,明媚绝伦,乃询其名字。答曰:“月黛、云丝、小红红、小素素。”月君谓鲍师曰:“使乎!使乎!”视其所送之冠,则前后十二珠旒,冲天凤翅,紫金造成的。其带则是九龙吐珠,羊脂汉玉碾就的,带钩是蟠螭二条,互相衔结,四睛四唇皆朱色,系血侵而成,约值数万金。月君固辞不受。四鬟曰:“圣后见弃如此,寡小君何以容足?”鲍姑曰:“词云贺登极,于礼宜受。”月君方收下,随摘鸾绦上夜明坠珠四颗,各与一枚。
鲍师曰:“此易明耳。汝掌中原劫数,嵩岳正属统辖,安得不小心尽礼?衡岳亦声号所及,所以设宴交欢。至于西岳,则绝无干涉。犹之乎远省上司,经临地方,听其来去,不出迎送,无奈彼何。”月君笑道:“若然,则鬼神亦不免于势利也。”
鲍姥见黄河奔湍,比驾云还快,遂与月君同立于波涛之上,顺流至于汴梁。月君曰:“去年今日,正在这个地方降鹿怪哩。”
顾见“万寿仙院”改为“三圣殿”,各塑有法身,彷佛二师与月君的相貌。鲍师曰:“无相无无相,才是真相。如今有相有有相,乃是假相。”两位金仙拊掌大笑,径返青齐。那知道山河绵邈,殊乡无花鸟之愁;城阙荒凉,故国有沧桑之感。正是:万里烽飞,燕孽雄师过济上;九重火发,天狼凶宿下江南。且看下几回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