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滩名伶掷帽 青阳港好鸟离笼
上回书里,正说兴中会党员陆皓冬,请他党友杨云衢,到燕庆里新挂牌子改名曹梦兰的傅彩云家去吃酒解闷。在间壁房间里一班广东阔客口中,得到了陈千秋在日本的消息,皓冬要向大姐阿毛问那班人的来历。我想读书的看到这里,一定说我叙事脱了筝了,彩云跟了张夫人出京,路上如何情形,没有叙过。而且彩云曾经斩钉截铁地说定守一年的孝,怎么没有满期,一踏上南边的地,好象等不及地就走马上章台呢?这里头,到底怎么一回事呢?请读书的恕我一张嘴,说不了两头话。既然大家性急,只好先把彩云的事从头细说。
原来彩云在雯青未死时,早和有名武生孙三儿勾搭上手,算顶了阿福的缺。他们的结识,是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里。那天是内务府红郎中官庆家的寿事,堂会戏唱得非常热闹,只为官庆原是个纨袴班头,最喜欢听戏。他的姑娘叫做五妞儿,虽然容貌平常,却是风流放诞,常常假扮了男装上馆子、逛戏园,京师里出名的女戏迷。所以那一回的堂会,差不多把满京城的名角都叫齐了,孙三儿自然也在其列。雯青是翰院名流,向来瞧不起官庆的,只是彩云和五妞儿气味相投,往来很密,这日官家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用说老早的鱼轩莅止了。彩云和五妞儿还有几个内城里有体面的堂客,占了一座楼厢,一壁听着戏曲,一壁纵情谈笑,有的批评生角旦角相貌打扮的优劣,有的考究胡子青衣唱工做工的好坏,倒也议论风生,兴高采烈。看到得意时,和爷儿们一般,在怀里掏出红封,叫丫鬟们向戏台上抛掷。台上就有人打千谢赏,嘴里还喊着谢某太太或某姑娘的赏!有些得窍一点的优伶,竟亲自上楼来叩谢。这班堂客,居然言来语去地搭讪。彩云看了这般行径,心里暗想:我在京堂会戏虽然看得多,看旗人堂会戏却还是第一遭,不想有这般兴趣,比起巴黎、柏林的跳舞会和茶会自由快乐,也不相上下了。正是人逢乐事,光阴如驶,彩云看了十条出戏,天已渐渐的黑了。彩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恐怕回去得晚,雯青又要罗嗦。不是彩云胆小谨慎,只因自从阿福的事,雯青把柔情战胜了她。终究人是有天良的,纵然乐事赏心,到底牵肠挂肚,当下站了起来,向五妞儿告辞。五妞儿把她一拉,往椅子上只一揿,笑着道:“金太太,您忙什么,别提走的话,我们的好戏,还没登场呢!”彩云道:“今儿的戏,已够瞧了,还有什么好戏呢?”五妞儿道:“孙三儿的《白水滩》,您不知道吗?快上场了!您听完他这出拿手戏再走不迟。”彩云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孽缘前定,身不由主地软软儿坐住了。一霎时,锣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扁担,扛着行囊,放在双肩上,在万盏明灯下,映出他红白分明、又威又俊的椭圆脸,一双旋转不定、神光四射的吊梢眼,高鼻长眉,丹唇白齿,真是女娘们一向意想里酝酿着的年少英雄,忽然活现在舞台上,高视阔步地向你走来。这一来,把个风流透顶的傅彩云直看得眼花缭乱,心头捺不住突突地跳,连阿福的伶俐、瓦德西的英武都压下去了。彩云这边如此的出神,谁知那边孙三儿一出台,瞥眼瞟见彩云,虽不认得是谁家宅眷,也似张君瑞遇见莺莺,魂灵儿飞去半天,不住地把眼光向楼厢上睃,不期然而然的两条阴阳电,几次三番地要合成交流,爆出火星来。可是三儿那场戏文,不但没有脱卯,反而越发卖力,刚刚演到紧要的打棍前面,跳下山来,嘴里说着“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两句,说完后,将头上戴的圆笠向后一丢,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用力太大,那圆笠子好象有眼似地滴溜溜飞出舞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彩云怀里。那时楼上楼下一阵鼓噪,像吆喝,又像欢呼,主人官庆有些下不来,大声叫戏提调去责问掌班。哪里晓得彩云倒坦然无事,顺手把那笠儿丢还戏台上,向三儿嫣然一笑。三儿劈手接着,红着脸,对彩云请了个安。此时满园里千万只眼,全忘了看戏文,倒在那里看他们串的真戏了。官庆却打发一个家人上来,给彩云道歉,还说待一会儿戏完了要重处孙三儿。彩云忙道:“请你们老爷千万别难为他们,这是无心失手,又没碰我什么。”五妞儿笑着道:“可不是,金太太是在龙宫月殿里翻过身来的人,不像那些南豆腐的娘儿们遮遮掩掩的。你瞧,她多么大方!我们谁都赶不上!你告诉爷,不用问了!等这出完了,叫孙三儿亲自上楼来,给金太太赔个礼就得了!”回过头,瞇缝着眼,向彩云道:“是不是?”彩云只点着头,那家人诺诺连声地去了。不一会,真的那家人领了孙三儿跑到边厢栏杆外,靠近彩云,笑瞇瞇地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说道:“谢太太恕我失礼!”彩云只少得没有去搀扶,半抬身,眼斜瞅着道:“这算得什么!”两人见面,表面上彼此只说了一句话,但四目相视,你来我往,不知传递了多少说不出的衷肠。这一段便是彩云和孙三儿初次结识的历史。
后来渐渐热络,每逢堂会,或在财神馆,或在天和馆,或在贵家的宅门子里,彩云先还随着五妞儿各处地闯,和三儿也到处厮混,越混越密切,竟如胶如漆起来,便瞒了五妞儿,买通了自己的赶车儿的贵儿,就在东交民巷的番菜馆里幽会了几次。还不痛快,索性两下私租了杨梅竹斜街一所小四合房子,做了私宅。在雯青未病以前,两人正打得火一般的热,以致风声四布,竟传到雯青耳中,把一个名闻中外的状元郎生生气死。等到雯青一死,孙三儿心里暗喜,以为从此彩云就是他的专利品了。他料想金家决不能容彩云,彩云也决不会在金家守节,只要等遮掩世人眼目的七七四十九天,或一百天过了,彩云一定要跳出樊笼,另寻主顾。这个主顾,除了他,还有谁呢?第一使他欢喜的,彩云固然是人才出众,而且做了廿多年得宠的姨太太,一任公使夫人,听得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单讲珠宝金钻,也够一生吃着不尽了。他现在只盼彩云见面,放出他征服女娘们的看家本事来迷惑。他又深知道彩云虽则一生宠擅专房,心上时常不足,只为没有做着大老母;彷佛做官的捐班出身,哪怕做到督抚,还要去羡慕正途的穷翰林一样。他就想利用彩云这一个弱点,把自己实在已娶过亲的事瞒起,只说讨他做正妻,拚着自己再低头服小些,使彩云觉得他知趣而又好打发,不怕她不上钩。一上了钩,就由得他摆布了。到了那其间,不是人财两得吗?孙三儿想到这里,禁不往心花怒放,忽然一个转念,口对口自语道:“且慢,别瞎得意!彩云不是个雏儿,是个精灵古怪、见过大世面的女光棍!做个把戏子的大老母,就骗得动他的心吗?况金雯青也是风流班首,难道不会对她陪小心、说矮话吗?她还是馋嘴猫儿似的东偷西摸。现在看着,好象她很迷恋我,老实说,也不过像公子哥儿嫖姑娘一样,吃着碗里,瞧着碟里,把我当做家常例饭的消闲果子吧咧!”三儿顿了顿,又沉思了一回,笑着点头道:“有了,山珍海味,来得容易吃得多,尽你爱吃,也会厌烦;等到一厌烦,那就没救了。我既要弄她到手,说不得,只好趁她紧急的当口,使些刁计的了。这些都是孙三儿得了雯青死信后,心上的一番算盘。
若说到彩云这一边呢,在雯青新丧之际,目睹病中几番含胡的嘱咐,回想多年宠爱的恩情,明明雯青为自己而死,自己实在对不起雯青,人非木石,岂能漠然!所以倒也哀痛异常,因哀生悔,在守七时期,把孙三儿差不多淡忘了。但彩云终究不是安分的人,第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独睡过,这回居然规规矩矩守了五十多天的孤寂,在她已是石破天惊的苦节了。日月一天一天地走,悲痛也一点一点地减,先觉得每夜回到空房,四壁阴森,一灯低黯,有些儿胆怯;渐感到一人坐守长夜,拥衾对影,倚枕听更,有些儿愁烦;到后来只要一听到鼠子厮叫、猫儿打架,便禁不住动心。自己很知道自己这种孤苦的生活,万不能熬守长久,与其顾惜场面、硬充好汉,到临了弄得一塌糊涂,还不如一老一实,揭破真情,自寻生路。她想就是雯青在天之灵,也会原谅她的苦衷。所以不守节,去自由,在她是天经地义的办法,不必迟疑的;所难的是得到自由后,她的生活该如何安顿?再嫁呢,还是住家?还是索性大张旗鼓地重理旧业?这倒是个大问题。费了她好久的考虑,她也想到若再嫁人,再要像雯青一样的丈夫,才貌双全,风流富贵,而且性情温厚,干事随顺,只怕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么去嫁孙三儿吗?那如何使得!这种人,不过是一时解闷的玩意儿,只可我玩他,不可被他玩了去。况且一嫁人,就不得自由,何苦脱了一个不自由,再找一个不自由呢?住家呢,那就得自立门户,固然支撑的经费不易持久,自己一点儿小积蓄不够自己的挥霍。况一挂上人家的假招牌,便有许多面子来拘束你,使你不得不藏头露尾;寻欢取乐,如何能称心适意!她彻底地想来想去,终究决定了公开地去重理旧业。等到这个主意一定,她便野心勃发,不顾一切地立地进行。她进行的步骤,第一要脱离金家的关系,第二要脱离金家后过渡时期的安排。要脱离金家,当然要把不能守节的态度,逐渐充分地表现,使金家难堪。要过渡时期的按排,先得找一个临时心腹的忠奴,外间供她驱使,暗中做她保护。为这两种步骤上,她不能不伸出她敏巧的纤腕,顺手牵羊的来利用孙三儿了。闲话少说。
却说那一天,正是雯青终七后十天上,张夫人照例地借了城外的法源寺替雯青化库诵经,领了继元和彩云同去,在寺中忙了整一天。等到纸宅冥器焚化佛事完毕后,大家都上车回家,彩云那天坐的车,便是她向来坐的那一辆极华美的大鞍车,驾着一匹菊花青的高头大骡,赶车的是她的心腹贵儿,出来时她本带着个小丫头,却老早先打发了回家。此时她故意落后,等张夫人和少爷的车先开走了,她才慢吞吞地出寺上车。贵儿是个很乖觉的小子,伺候彩云上车后,放了车帘,站在身旁问道:“太太好久没出门了,这儿离杨梅竹斜街没多远儿,太太去散散心吧?”彩云笑道:“小油嘴儿,你怎么知道我要上那儿去呢?你这一向见过他没有?”贵儿道:“不遇见,我也不说了。昨天三爷还请我喝了四两白干儿,说了一大堆的话。他正惦记着你呢!”彩云道:“别胡说了!我就依你上那儿去。”贵儿一笑,口中就得儿得儿赶着车前进,不一会,到了他们私宅门口。彩云下了车,吩咐贵儿把车子寄了厂,马上去知照孙三儿快来。
彩云走进一家高台级、黑漆双扇大门的小宅门子,早有看守的一对男女,男的叫赵大,女的就是赵大家的,在门房里接了出来,扶了彩云向左转弯进了六扇绿色侧墙门,穿过倒厅小院,跨入垂花门。门内便是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布置得极其精致。东首便是卧房,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一张金匡镜面宫式的踏步床,衬着蚊帐窗帘,几毯门幕,全用雪白的纱绸,越显得光色迷离,荡人心魄。这是彩云独出心裁敷设的。当下一进房来,便坐在床前一张小圆矮椅上。赵家的忙着去预备茶水,捧上一只粉定茶杯,杯内满盛着绿沉沉新泡的碧螺春。彩云一壁接在手里喝着,一壁向赵家的问道:“我一个多月不来,三爷到这儿来过没有?”赵家的道:“三爷差不多还是天天来,有时和朋友在这儿喝酒、唱曲、赌牌,有时就住下了。”彩云到:“他给你们说些什么来?”赵家的道:“他尽发愁,不大说话。说起话来,老是愁着太太在家里憋闷出病来。”彩云点点头儿。此时彩云被满房火一般的颜色,挑动了她久郁的情焰,只巴着三儿立刻飞到面前。正盼哩,忽听院中脚步响,见贵儿一人来了。
彩云忙问道:“怎样没有一块儿来?你瞧见了没有呢?”贵儿道:“瞧是瞧见了,他也急得什么似的,想会你。巧了景王府里堂会戏,贞贝子贞大爷一定要叫他和敷二爷合串《四杰村》,十二道金牌似地把他调了去。他托我转告您,戏唱完了就来,请您耐心等一等。”彩云听了,心上十分的不快,但也没有法儿,就此回去也不甘心,只好叫贵儿且出去候着,自己懒懒地仍旧坐下,和赵家的七搭八扯地胡讲了一会,觉得不耐烦,爽性躺在床上养神。静极而倦,朦胧睡去。等到醒来,见房中已点上灯,忙叫赵家的问什么时候。赵家的道:“已经晚饭时候了。晚饭已给太太预备着,要开不要开?”彩云觉得有些饥饿,就叫开上来,没情没绪吃了一顿哑饭。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杳无消息,真有些耐不住了,忽见贵儿奔也似地进来道:“三爷打发人来了,说今夜不得出城,请太太不要等了,明天再会吧。”这个消息,真似一盆冷水,直浇到彩云心里。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天再会,说得好风凉的话儿!管他呢!我们走我们的!”说着,气愤愤地叫贵儿套车,一径回家。到得家里,已在二更时候,明知张夫人还没睡,她也不去,自管自径到自己房里,把衣服脱下一撂,小丫头接也接不及,撒得一地,倒在床上就睡。其实哪里睡得着,嘴里虽怨恨三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只想三儿好处:多么勇猛,多么伶俐,又多么熨贴。满拟今天和他取乐一天,填补一月以来的苦况。千不巧,万不巧,碰上王府的堂会,害我白等了一天。可是越等不着他,心里越要他,越爱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此翻来复去,直想了一夜,等天一亮,偷偷儿叫贵儿先去约定了。梳洗完了,照例到张夫人那里去照面。那天,张夫人颜色自然不会好看,问她昨天到了哪里,这样回来的晚。她随便捏了几句在哪里听戏的谎话。张夫人却正颜厉色地教训起来说:“现在比不得老爷在的时节,可以由着你的性儿闹。你既要守节,就该循规蹈矩,岂可百天未满,整夜在外,成何体统!”彩云不等张夫人说完,别转脸冷笑道:“什么叫做体统?动不动就抬出体统来吓唬人!你们做大老母的有体统,尽管开口体统、闭口体统。我们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体统,那儿轮得到我们讲体统呢!你们怕失体统,那么老实不客气的放我出去就得了!否则除非把你的诰封借给我不还。”说着,仰了头转背自回卧房。
张夫人徒受了这意外的顶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彩云也不管,回到房里,贵儿已经回来,告诉她三儿约好在私宅等候。彩云饭也不吃,人也不带,竟自上车,直向杨梅竹斜街而来。到得门口,三儿早已纱衫团扇,玉琢粉装,倚门等待,一见面,便亲手拿了车踏凳,扶了彩云下车,一路走一路说道:“昨儿个真把人掯死了!明知您空等了一天,一定要骂我,可是这班王爷阿哥儿们死钉住了人不放,只顾寻他们的乐,不管人家的死活,这只好求您饶我该死了!”彩云洒脱了他手向前跑,含着半恼恨的眼光回瞪着三儿道:“算了吧,别给我猫儿哭耗子似的,知道你昨儿玩的是什么把戏呢!除了我这傻子,谁上你这当!”三儿追上一步,捱着喊道:“屈天冤枉,造诳的害疔疮!”说着话,已进了房。两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鼓墩,都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一盘精巧糖果,一双康熙五彩的茶缸。赵家的上来伺候了一回,彩云吩咐她去休息,她退出去了。房中只剩他们俩面对面,彼此久别重逢,自不免诉说了些别后相思之苦。
三儿看了彩云半晌道:“你现在打算怎么样?难道真的替老金守节吗?我想你不会那么傻吧!”彩云道:“说的是,我正为难哩!我是个孤拐儿,自己又没有见识,心口自商量,谁给我出主意呢?”三儿涎着脸道:“难道我不是你的体己人吗?”彩云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个主意呢?”三儿暗忖那话儿来了,但是我不可卤莽,便把心事露出,火候还没有熟呢,回说道:“我很知道你的心,照良心说,你自然愿意守;但是实际上,你就是愿守,金家人未必容你守,守下去没得好收场。所以我替你想,除了出来没有你的活路。”彩云道:“出来了,怎么样呢?”三儿道:“像你这样儿身分,再落烟花,实在有一点犯不着了。而且金家就算许你出来,个见得许你做生意。论正理,自然该好好儿再嫁一个人。不过‘吃了河豚,百样无味’,你嫁过了金状元,只怕合得上你胃口的丈夫就难找了。”彩云忽低下头去,拿帕子只搵着脸,哽噎地道:“谁还要我这苦命的人呢?若是有人真心爱我,肯体贴我的痴心,不把人一夜一夜地向冰缸里搁,倒满不在乎状元不状元,我都肯跟他走。”三儿听了这些话,忙走过来,一手替她拭泪,一手搂着她道:“这都是我不好,倒提起你心事来了。快不要哭,我们到床上去躺会子吧!”此时彩云不由自主地两条玉臂勾住了三儿项脖,三儿轻轻地抱起彩云,迈到床心,双双倒在枕上。
正当春云初展、渐入佳境之际,赵家的突然闯进房来喊道:“三爷,外边儿有客立等会你。”三儿倏地坐起来,向彩云道:“让我去看一看是谁再来!”彩云没防到这阵横风,恨得牙痒痒的,在三儿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一推道:“去罢,我认得你了!”三儿趁势儿嘻皮赖脸地往外跑。彩云赌气一翻身,朝里床睡了。原想不过一时扫兴,谁知越等越没有消息,心里有些着慌,一迭连声喊赵家的。赵家的带笑走到床边道:“太太并没睡着哩?我倒不敢惊动。天下真有不讲理的人!三爷又给景王府派人邀了去了,真和提犯人一般的,连三爷要到里面来说一声都不准。我眼睁睁看他拉了走。”这几句话把彩云可听呆了,心里又气又诧异,暗想怎么会两天出来,恰巧碰上两天都有堂会。三儿尽管红,从前没有这么忙过,不要三儿有了别的花样吧?要是这样,还是趁早和他一刀两段的好,省得牵肠挂肚不爽快。沉思了一会,哝哝独语道:“不会,不会!昨天赵家的不是说我不出来时,他差不多天天来的吗?若然他有了别人,哪有工夫光顾这空屋了呢?就是他刚才对我的神情,并不冷淡,这是在我老练的眼光下逃不了的。也许事有凑巧,正遇到他真的忙。”忽又悟到什么似地道:“不对,不对!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小房子,谁都不知道的。景王府里派的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邀了?这明明是假的,是三儿的捣鬼。但他捣这个鬼什么用意呢?既不是为别人,那定在我身上。噢,我明白了,该死的小王八,他准看透了我贪恋他的一点,想借此做服我,叫我看得见、吃不着,吊得我胃口火热辣辣的,不怕我不自投罗网。吓,好厉害的家伙!这两天,我已经被他弄得昏头昏脑了,可是我傅彩云也不是窝子货,今儿个既猜破了你的鬼计,也要叫你认识认识我的手段。”彩云想到这里,倒笑逐颜开地坐了起来,立刻叫贵儿套车回家。一路上心里算:“三儿弄这种手腕虽则可恶,然目的不过要我真心嫁他,并无恶意。若然我设法报复,揭破机关,原不是件难事,不过结果倒弄得大家没趣,这又何苦来呢!我现在既要跳出金门,外面正要个连手,不如将计就计,假装上钩,他为自己利益起见,必然出死力相助。等到我立定了脚,嫁他不嫁他,权还在我,怕什么呢!”这个主意是彩云最后的决定,一路心上的轮和车上的轮一般地旋转,不觉已到了家门。谁知一进门,恰碰上张夫人为她的事,正请了钱唐卿、陆菶如在那里商量,她在窗外听得不耐烦,爽性趁此机会直闯进去,把出去的问题直捷痛快地解决了。
上面所叙的事,都是在未解决以前彩云在外放浪的内容。解决以后,彩云既当众声明不再出门,她倒很守信义,并不学时髦派的言行相违。不过叫贵儿暗中通知了孙三儿,若要见面,除非他肯冒险一试武生的好身手,夜间从屋上来。这也是彩云作难三儿的一种策略。三儿也晓得彩云的用意,竟不顾死活地先约定时刻,在三更人定后,真做了黄衫客从檐而下。彩云倒出于意外,自然惊喜欲狂,不觉绸缪备至。三儿乘机把愿娶她做正妻的话说了。彩云要求他只要肯同到南边,干事任凭处置。三儿也答应了。从此夜来明去,幽会了好几次。那夜彩云正为密运首饰箱出去,约得时间早了一点,以致被张夫人的老妈撞破,闹了一个贼案。这些情节,我已经在二十六回里叙过,这里不过补叙些事情的根源,不必絮烦。
幸亏第二天,彩云就跟了张夫人和金继元护了雯青灵柩,由水路出京,这案子自然不去深究了。孙三儿也在此时从旱路到津。等到张夫人等在津,把雯青的柩由津海关道成木生招呼,安排在招商局最新下水的新铭船上,家眷包了三个头等舱,平平安安地出海。孙三儿早坐了怡和公司的船,先到上海,替彩云暗中布置一切去了。这边张夫人和彩云等坐的新铭船,在海中走了五天。那天午后,进了吴淞口,直抵金利源码头,码头上扎起了素彩松枝,排列了旗锣牌伞,道、县官员的公祭,招商局的路祭,虽比不上生前的煊赫排衙,却还留些子身后的风光余韵。只为那时招商局的总办便是顾肇廷,是雯青的至交,先本是台湾的臬台,因蒿目时艰,急流勇退,威毅伯笃念故旧,派了这个清闲的差使。听见雯青灵柩南归,知照了当地官厅,顾全了一时场面,也是惺惺惜惺惺,略尽友谊的意思。当下张夫人不愿在沪耽搁,已先嘱家里雇好两只大船在苏州河候着,由轮船上将灵柩运到大船上,人也跟了上去,招商局派了一只小火轮来拖带。那时彩云向张夫人要求另雇一只小船,附拖在后,张夫人也马马虎虎地应允了。等到灵柩安顿妥贴,吊送亲友齐散,即便鼓轮开行。刚刚走过青阳港,已在二更以后,大家都沉沉地睡熟了,忽然后面船上人声鼎沸起来,把张夫人惊醒,只听后面船上高明停轮,嚷着姨太太的小船没有了,姨太太的小船不知到哪里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