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余年的诗词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管仲  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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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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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田。田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兔辚鹿,射麇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耳者,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藭昌蒲,茳蓠麋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觚卢、菴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蘖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于是乃使剸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轊陶駼,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俳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郄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紵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纤垂髾。扶与猗靡,噏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珊郣窣,上乎金堤。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鴐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栧。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钩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怕乎无为,澹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勠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章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钜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充牣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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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之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主上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  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汉贾谊陈政事于文帝曰:“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夫文帝,汉贤君也,贾谊非苛责备也。文帝性颇仁柔,慈恕恭俭,虽有爱民之美,优游退逊、尚多怠废之政。不究其弊所不免,概以安且治当之,愚也。不究其才所不能,概以政之安且治颂之,谀也。  陛下自视,于汉文帝何如?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下之如汉宣之厉精,光武之大度,唐太宗之英武无敌,宪宗之志平僭乱,宋仁宗之仁恕,举一节可取者,陛下优为之。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举其大概:箴敬一以养心,定冠履以定分,除圣贤土木之象,夺宦官内外之权,元世祖毁不与祀,祀孔子推及所生。天下忻忻,以大有作为仰之。识者谓辅相得人,太平指日可期,非虚语也,高汉文帝远甚。然文帝能充其仁恕之性,节用爱人,吕祖谦称其能尽人之才力,诚是也。一时天下虽未可尽以治安予之,然贯朽粟陈,民物康阜,三代后称贤君焉。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迩者,严嵩罢相,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帝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知之,不可谓愚。《诗》去:“衰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今日所赖以弼棐匡救,格非而归之正,诸臣责也。夫圣人岂绝无过举哉?古者设官,亮采惠畴足矣,不必责之以谏。保氏掌谏王恶,不必设也。木绳金砺,圣贤不必言之也,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天桃天药,相率表贺。建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陛下;昧没本心,以歌颂陛下,欺君之罪何如?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有官守、有言责,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也。一意玄修,是陛下心之惑也。过于苛断,是陛下情之伪也。而谓陛下不顾其家,人情乎?诸臣顾身家以保一官,多以欺败,以赃败,不事事败,有不足以当陛下之心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遂谓陛下为贱薄臣工。诸臣正心之学微,所言或不免己私,或失详审,诚如胡寅扰乱政事之说,有不足以当陛下之心者。其不然者,君意臣意偶不相值也,遂谓陛下为是己拒谏。执陛下一二事不当之形迹,亿陛下千百事之尽然,陷陛下误终不复,诸臣欺君之罪大矣。《记》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今日之谓也。  为身家心与惧心合,臣职不明,臣以一二事形迹既为诸臣解之矣。求长生心与惑心合,有辞于臣,君道不正,臣请再为陛下开之。  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止说修身立命,止说顺受其正。盖天地赋予于人而为性命者,此尽之矣。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使陛下得以访其术者陶仲文,陛下以师呼之,仲文则既死矣。仲文尚不能长生,而陛下独何求之?至谓天赐仙桃药丸,怪妄尤甚。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因则其文以画八卦。禹治水时,神龟负文而列其背,因而第之,以成必畴。河图洛书实有此瑞物,以泄万古不传之秘。天不爱道而显之圣人,借圣人以开示天下,犹之日月星辰之布列,而历数成焉,非虚妄也。宋真宗获天书于乾佑山,孙奭谏曰:“天何言哉?岂有书也?”桃必采而后得,药由人工捣以成者也。兹无因而至,桃药是有足而行耶?天赐之者,有手执而付之耶?陛下玄修多年矣,一无所得。至今日,左右奸人逆陛下玄修妄念,区区桃药之长生,理之所无,而玄修之无益可知矣。  陛下又将谓悬刑赏以督率臣下,分理有人,天下无不可治,而玄修无害矣乎?夫人幼而学,既无致君泽民异事之学,壮而行,亦无致君泽民殊用之心。《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志,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言顺者之未必为道也。即近事观:严嵩有一不顺陛下者乎?昔为贪窃,今为逆本。梁材守道守官,陛下以为逆者也,历任有声,官户部者以有守称之。虽近日严嵩抄没、百官有惕心焉,无用于积贿求迁,稍自洗涤。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严嵩未相之前而已。诸臣宁为严嵩之顺,不为梁材之执。今甚者贪求,未甚者挨日。见称于人者,亦廊庙山林交战热中,鹘突依违,苟举故事。洁己格物,任天下重,使社稷灵长终必赖之者,未见其人焉。得非有所牵制其心,未能纯然精白使然乎?陛下欲诸臣惟予行而莫违也,而责之以效忠;付之以翼为明听也,又欲其顺乎玄修土木之娱:是股肱耳目不为腹心卫也,而自为视听持行之用。有臣如仪、衍焉,可以成“得志与民由之”之业,无是理也。  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改行,民之效尤,天下之安与不安、治与不治由之,幡然悟悔,日视正朝,与宰辅、九卿、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君道之误,置其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上,使其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陶、伊、傅之列,相为后先,明良喜起,都俞吁咈。内之宦官宫妾,外之光禄寺厨役,锦衣卫恩荫,诸衙门带俸,举凡无事而官者亦多矣。上之内仓内库,下之户、工部,光禄寺诸厂,段绢、粮料、珠定、器用、木材诸物,多而积于无用,用之非所宜用,亦多矣。诸臣必有为陛下言者。诸臣言之,陛下行之,此则在陛下一节省间而已。京师之一金,田野之百金也。一节省而国有余用,民有盖藏,不知其几也。而陛下何不为之?  官有职掌,先年职守之正、职守之全而未行之。今日职守之废、职守之苟且因循,不认真、不尽法而自以为是。敦本行以端士习,止上纳以清仕途,久任吏将以责成功,练选军士以免召募,驱缁黄游食以归四民,责府州县兼举富教使成礼俗,复屯盐本色以裕边储,均田赋丁差以苏困敝,举天下官之侵渔,将之怯懦,吏之为奸,刑之无少姑息焉。必世之仁,博厚高明悠远之业,诸臣必有陛下言者。诸臣言之,陛下行之,此则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一振作而诸废具举,百弊铲绝,唐、虞三代之治粲然复兴矣,而陛下何不行之?  节省之,振作之,又非有所劳于陛下也。九卿总其纲,百职分其任,抚按科道纠举肃清之于其间,陛下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焉。劳于求贤,逸于任用如天运于上,而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恭己无为之道也。天地万物为一体,固有之性也。民物熙洽,熏为太和,而陛下性分中自有真乐矣。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道与天通,命由我立,而陛下性分中自有真寿矣。此理之所有者,可旋至而立有效者也。若夫服食不终之药,遥望轻举,理之所无者也。理之所无,而切切然散爵禄,竦精神,玄修求之,悬思凿想,系风捕影,终其身如斯而已矣,求之其可得乎?  夫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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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 ,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报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语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赵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辨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故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栏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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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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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中篇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下篇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脩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悟。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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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中篇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下篇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脩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悟。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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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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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冲末扮太白星官引青衣童子上,云)吾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奉上帝敕命,遣临下界,纠察人间善恶。有天台山桃源洞二仙子,系是紫霄玉女,只为凡心偶动,降谪尘寰。又见天台县刘晨、阮肇,此二人素有仙风道骨,向因晋室衰颓,奸谗窃柄,甘分山林之下,修真练药,以度春秋。今日必上天台山采药,不免将白云一道,迷其归路。却化一樵夫,指引他到那桃源洞去,与二仙子相见,成其良缘,多少是好。但可惜刘、阮二人尘缘未断,终有思归之心,那时节我再度他,未为晚也。正是平空舒出拿云手,指引山中采药人。(下)(正末扮刘晨,外扮阮肇,各带砌末上,云)某姓刘名晨,这位兄弟姓阮名肇,俱系天台县人氏。幼攻诗书,长同志趣。因见奸佞当朝,天下将乱,以此潜形林壑之间,无志功名之会。现在天台山下,盖一所茅庵,与兄弟修行办道。岂不闻圣人之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倒大来达时务也呵!(唱)【仙吕】【点绛唇】啸傲烟霞,寸心休把名牵挂。暗里年华,青镜添白发。【混江龙】山间林下,伴药炉经卷老生涯,眼不见车尘马足,梦不到蚁阵蜂衙。闲来时静扫白云寻瑞草,闷来时自锄明月种梅花。不想上书北阙,不想去待漏东华。似这等鲲鹏掩翅,都只为狼虎磨牙。怕的是斩身钢剑,愁的是碎脑金瓜。怎学他屈原湘水,怎学他贾谊长沙。情愿做归湖范蠡,情愿做噀酒栾巴。携闲客登山采药,唤村童汲水烹茶。惊战讨,骇征伐;逃尘冗,避纷华;弃富贵,就贫乏。学圣贤洗涤于是非心,共渔樵讲论会兴亡话。羡杀那知祸福塞翁失马,堪笑他问公私晋惠闻蛙。(阮肇云)兄长,时当春暮,我和你上天台山去采种药苗。似这景物,真堪玩赏也。(正末唱)【油葫芦】一上天台石径滑,践翠霞则见这竹篱茅舍两三家,听得那夕阳杜宇啼声煞,这时节春风桃李花开罢。我虽不伴长沮事耦耕,学严陵理钓槎。常则是杖头三百青钱挂,抵多少坐三日县官衙!【天下乐】也算个闲趁东风数落花,荣华,谁恋他?敢则是瓦盆边几场沉醉杀。快清风,袍袖宽,倦红尘路径狭,便休题相逢不下马。(云)登高履险,不觉困倦,就此松阴之下,拂石而坐,少憩片时。(做坐科,阮肇云)我和你在山林下修行,不过穷居野处,升高望远。想那朝中为宫的利泽施于天下,声名流于后世,其间孰得孰失,兄长所见若何?(正末云)兄弟,那为官的到底不如我闲居的好。(唱)【那吒令】朝廷内,怨煞荐贤的叔牙;林泉下,傲煞操琴的伯牙;磻溪上,老煞钓鱼的子牙。人情似啖马肝,世味如嚼蜂蜡,叹纷纷尘事抟沙。【鹊踏枝】远奢华,近清佳,火炼丹砂,水煮黄芽。牢拴住心猿意马,急疏开利锁名枷。(阮肇云)这几年天下荒荒,干戈并起,不能勾风尘宁静。若有英雄生于此时,觑事业如拾芥耳。(正末云)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兄弟,还只是我们的见识高得多哩。(唱)【寄生草】我情愿弃轩冕离人世,傍泉石度岁华。一任他英雄并起图王霸,烟尘并起兴戈甲,异端并起伤风化。我和你韬光晦迹老山中,煞强如齐家治国平天下。(太白扮老人上,云)那刘、阮二人来了,吾先使白云一道,迷其归路,化作樵夫,立于路傍,他二人必来问路,却指引他到桃源洞去借宿,岂不与二仙子相遇?(正末同阮做起行科,云)兄弟,天色渐晚,药苗已采,便可下山回家去罢。(唱)【幺篇】去去山无尽,行行路转差。则为那白云渐渐迷高下,不由咱寸心悄悄耽惊怕,见-个村翁远远来迎迓。我这里为迷山路问樵夫,抵多少因过竹院逢僧话。(做见科,太白云)贤者何由经此?(正末云)俺兄弟二人上山采药,信步游玩至此。(唱)【醉中天】信脚山之下,洗耳水之涯。正失路迷踪没乱煞,(带云)得遇老人呵,(唱)抵多少卖得龟儿卦。(太白云)二位可通个姓名,现居何处?(正末唱)我两个本东庄措大。(太白云)我看你二位生得齐整,像个出仕的人。(正末唱)休认做名题科甲,(太白云)二位可还有甚陪伴的么?(正末云)若问我陪伴的呵,(唱)无非是糜鹿鱼虾。(云)小生姓刘名晨,兄弟姓阮名肇,现在天台山下闲居修行。(太白云)二位既是修行,每日在山中,有甚生涯过遣?(正末唱)【金盏儿】你问我甚根芽,甚生涯。我那里看家猿鹤年高大,当门松桧树槎枒。常则是道书堆玉案,仙帔叠青霞。端的个山中闲宰相,林下野人家。(太白云)我看二位都是读书君子,方今圣朝以贤良方正取士,二位不去求名应举,却是隐遁山林,为着何来?(正末云)小生与兄弟慕山林幽雅,遂有终焉之意。那为官的,我怎么学他。(唱)【后庭花】并不想有轩车有驷马,我则愿无根椽无片瓦。出来的一品职千钟禄,那里有六韬书三略法,他都是井中蛙妄称尊大。比周公不握发,比陈蕃不下榻。空结实花木瓜,费琢磨水晶塔。斗筲器不足夸,粪土墙容易塌,儿童见惊讶杀。【青歌儿】空一带江山、江山如画,止不过饭囊、饭囊衣架,塞满长安乱似麻。每日价大纛高牙,冠盖头踏。人物不撑达,服色尽奢华,心行更奸猾。举止少谦洽。纷纷扰扰由他,多多少少欺咱,言言语语参杂。是是非非交加。因此上不事王侯,不求闻达。隐姓埋名做庄家,学耕稼。(太白云)二位,此处到山下,还有数里之遥,天色已晚,若归去恐为狼虎所伤。兀的看山那搭,红轮直下,有个桃源洞人家,可投宿一宵去。(正末举手做谢科,云)多谢指引。(唱)【赚煞】投至的山上采芝回,早难道江上踏青罢,眼见得路迢遥芒鞋邋遢。抵多少古道西风鞭瘦马,叹明朝回首天涯。谩嗟呀,那里也出入通达,不觉的枯木寒烟噪晚鸦。望青山那搭,红轮直下,兀的是白云深处有人家。(同阮下)(太白云)吾指引他二人往桃源洞去了也,别遣青衣小童,报知二仙子,与他成此夙缘。(诗云)寻真不觉路迢遥,蚤见斜阳转树梢。咫尺洞天风景异。碧桃花下凤鸾交。(下)第二折(二旦扮仙子引侍女上,云)子童二人,乃上界紫霄玉女,偶因有罪,降谪人间,现居天台山桃源洞中。今经日久。有太白星官命青衣童子来报,说目下有天台县刘晨、阮肇二人,与子童有五百年仙契,今来采药,必当相会。不免分付侍女们,安排酒果,亲自出洞迎接去咱。(正末同阮肇上,云)不想入山采药,盘桓日夕,竟被白云迷其归路,遇一樵夫指引,去桃源洞人家寄宿一宵。行来数里,尚未得到。兄弟,似此路径,登高涉险,索受艰苦也呵。(唱)【正宫】【端正好】风力紧羽衣轻,露华湿乌巾重。我本为厌红尘跳出樊笼,只待要拨开云雾丘陇,身世外无擒纵。【滚绣球】香渗渗落松花把山路迷,密匝匝长苔痕将野径封,静巉巉锁烟霞古崖深洞,高耸耸接星河峭壁山赞峰,闹炒炒栖鸦噪暮天,悲切切玄猿啸晚风。絮叨叨鹧鸪啼转行不动,碜磕磕踞虎豹跨上虬龙。白茫茫遍观山下云深处,黄滚滚咫尺人间路不通,眼睁睁难辨西东。【倘秀才】我待学炼九转丹砂葛洪,上万丈昆仑赤松,因此上思入风云变态中。(云)兄弟,你看一溪流水,几片落花,这山中必有人家也。(唱)则见一溪流水绿,几片落花红,兀的把春光断送。(云)兄弟,这般景物,畅是宜人,我且题咏几句咱。(阮云)兄长正好题咏几句,小弟拱听。(正末唱)【滚绣球】水呵莫不黄河天上来?花呵莫不碧桃天上种?水呵索强如翠岩前三千丈玉泉飞进,花呵干闪下闹西园一队队课蜜游蜂。水呵则是弥漫三月雨,花呵可惜狼藉一夜风。水呵近沧波濯尘缨一溪光莹,花呵性轻薄乱飘零枉费春工。水呵抵多少长江后浪催前浪,花呵早则一片西飞一片东,岁月匆匆。【倘秀才】我这里长啸时草木振动,怅望处风涛怒涌,不觉的悄然而悲悚然恐。(阮肇云)咱两个则傍这一道流水寻去,料的前面必有个渔家可以投宿。(正末唱)盼不的渔家春水渡,(阮肇云)这山中敢有个寺儿么?(正末唱)闻不见僧寺夕阳钟,(带去)兄弟呵,(唱)咱两个莫不被樵大调哄?【滚绣球】我这里度危桥柱瘦筇,俯清流靠古松,(云)兄弟,你看水上流出一杯饭来了。(唱)见一杯胡麻饭绿波浮动,(做取,分食科)(唱)想行厨只隔云峰。进程途一二里,见楼台三四重,势嵯峨走鸾飞凤,晃分明金碧玲珑。(内做奏乐科,正末云)这是甚么响?(唱)又不是数声仙犬鸣天上,又不是几处樵歌起谷中,(带云)待我听咱,(做听科)(唱)只听的环珮丁冬。(二仙子引侍女,将砌末上,云)刘晨、阮肇二人已到了。不免引着侍女,将酒礼乐器出去迎接着。(正末做见科)(诗云)天和树色蔼苍苍,霞重岚深路渺茫。云窦满山无鸟雀,水声沿涧有笙簧。碧纱洞里乾坤别,红杏枝头日月长。愿得花间有人出,免教仙犬吠刘郎。兄弟,你看霞光凤驭,羽盖霓旌,笙歌缭绕,珠翠妖娆,这都是那里来的?(阮肇云)是好跷怪!好跷怪!(正末唱)【呆骨朵】你便铁石人也惹起凡心动,莫不是驾青鸾天上飞琼?似这般花月神仙,晃动了文章巨公。(做相见科,旦云)刘郎、阮郎,请同到舍下。(正末云)他女娘家怎知我们的名姓,便以刘郎、阮郎呼之?兄弟,我和你莫非是梦中么?(唱)没揣的撞到风流阵,引入花胡同。摆列着金钗十二行,敢则梦上他巫山十二峰。(做行到科)(正末云)到这境界,分外幽绝,令人翩翩然有出尘之想。不知生等何缘,得至于此?(唱)【脱布衫】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宽绰绰罗帏绣栊,郁巍巍画梁雕栋。【醉太平】注金波碧筒,烧银烛纱笼,笙歌引至画堂中,红遮翠拥。人心此会应相重,人情今夜初相共,人生何处不相逢?早忘却更长漏水。(二旦做意把盏科,云)草草杯盘,不足以待贤者,惶恐!惶恐!(正末谢云)生等不才,多承错爱,何以克当?(唱)【倘秀才】则见他喜孜孜幽欢密宠,便一似悄促促私期暗通,怎消得翠袖殷勤捧玉钟?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兀的般受用。(小旦扮金童、玉女上,云)咱两个奉王母仙旨,将这仙桃来献桃源洞二仙子,兼贺得婿之喜。(正末云)兄弟,这话那里说起?(阮肇云)兄长岂不闻酒中得道,花里遇仙,也是常事?(正末唱)【滚绣球】真乃是罗绮丛,锦绣中,出红妆主人情重,玳筵开炮凤烹龙,受用些细腰舞皓齿歌,琉璃钟琥珀醲,抵多少文字饮一觞一咏,列两下进仙桃玉女金童。不觉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筵宴将终。【叨叨令】记不的轩辕一枕华胥梦,学不的淳于一枕南柯梦,盼不的文王一枕非熊梦,成不的庄周一枕蝴蝶梦。倒大来福分也么哥,倒大来福分也么哥,恰做了襄王一枕高唐梦。【三煞】帽檐偏侧簪花重,衫袖淋漓污酒浓。品竹调丝,移商换羽;掿粉搏酥,走斝飞觥。一个个浓妆艳裹,一对对妙舞清歌,一声声慢拨轻拢。赢得我忘怀昆仲,拚却醉颜红。【二煞】一杯未尽笙歌送,两意初谐语话同。效文君私奔相如,比巫娥愿从宋玉,似莺莺暗约张生,学孟光自许梁鸿。他年不骑鹤,何日可登鳌?今夜恰乘龙。说甚的只鸾单凤,天与配雌雄。【随煞尾】色笼葱光潋滟,山环水绕天台洞。势周旋,形曲折,虎踞龙盘仙子宫。本意闲寻采药翁,谁想桃源一径通。谩叹人生似转蓬,犹恐相逢是梦中。月满兰房夜未扃,人在珠帘第几重。结煞同心心已同,绾就合欢欢正浓。焚尽金炉宝篆空,烧罢银台烛影红。身在天台花树丛,梦入阳台云雨踪。准备着凤枕鸳衾玉人共,成就了年少风流志诚种。(同下)楔子(小旦上,云)小妾是桃源洞仙子侍从的。为刘晨、阮肇二人,与俺仙子有五百年夙世姻缘,自去春与仙子成了姻眷,到今刚及一载。奈二人尘缘未断,又早思归。今日令我等先将酒果到十里长亭伺候,待仙子与刘阮相别。(正末同阮肇、二旦乘车上,云)咱兄弟二人自去春到桃源洞中,多感二位小娘子错爱,倏忽一载。且莫说他温香软玉,恩意绸缪,只是绣阁兰房,尽也受用不尽。怎奈心中只想回归乡里,目今又值暮春时候,闻得百禽鸣野,使我思归之意,一倍加切。不免暂时告别回家,小娘子休得见怪。(二旦做打悲科,云)我二人自谓终身已得所托,刚才一载,乃遂别乎?常言道:心去意难留。贱妾便当相送,亲至十里长亭,一杯饯别。(做把酒科)(正末回酒科,旦云)贱妾聊赋一诗相赠。(诗云)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却再来?云液既归须强饮,玉书无事莫频开。花当洞口应长在,水到人间定不回。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山明月照苍苔。(正末云)多谢小娘子厚意,这般眷恋。但此别非久,不过旬日之间便当再会也。(唱)【仙吕】【赏花时】我做甚三叠阳关愁不听,也只为一段伤心画怎成。则不是人感慨别离轻,听兀那流莺树顶。先啼出断肠声。【幺篇】抵多少绿暗红稀出凤城,拚得个倒尽沙头双玉瓶。直到这十里短长亭,避不的登山蓦岭,便子索回首问前程。(正末同阮下)(旦云)他二人去了也。我等本待和他琴瑟相谐,松萝共倚,争奈尘缘未断,蓦地思归。虽然系是夙因,却也不无伤感;倘若天与之幸,再与他相见,亦未可知。(诗云)人间无路水茫茫,玉洞桃花空自香。只恐韶光易零落,何时重得会刘郎?(并下)第三折(净扮刘德引沙三、王留等将砌末上,云)某姓刘名德,现在天台县十里庄居住。时当春社,轮着我做牛王社会首。今日请得当村父老、沙三、王留等,都在我家赛社。猪羊已都宰下,与众人烧一陌平安纸,就于瓜棚下散福,受胙饮酒。牛表伴哥,你把柴门紧紧的闭上,倘有撞席的人,休放他进来。(众做打鼓、烧纸、饮酒科)(正末同阮肇上,云)自到桃源洞中与那两个小娘子结成姻眷,不觉过了一载。为闻百鸟鸣春,顿起思归之念,再寻旧路回家。兄弟,你也看见,这眼前景物都更变不同了,好伤感人也呵。(唱)【中吕】【粉蝶儿】兔走乌飞,搬不尽古今兴废,急回来物换星移。成就了凤鸾交,莺燕侣,五百年夙缘仙契。不多时执手临岐,倒揽下干相思一场憔悴。【醉春风】则被这红灼灼洞中花,碧澄澄溪上水,赚将刘阮入桃源,畅好是美,美。受用他一段繁华,端详了一班人物,别是个一重天地。(做行路科,阮肇云)兄长,这一路上全不似旧时光景,却是何故?(正末唱)【迎仙客】下坡如投地阱,蓦岭似上天梯,这的是蝴蝶梦中家万里。不甫能雨才收,没揣的风又起。似这般风雨凄凄,早难道迟日江山丽。【红绣鞋】见了这三五搭人家稀密,过了这百千重山路逶迤,那里也新郎归去马如飞。愁的是林深禽语碎,怕的是路远客行迟,呀!却原来鹧鸪啼烟树里。(云)早来到这里,望见那古寺,过了一座小桥,便是家中了也。(唱)【醉高歌】望见那萧萧古寺投西,行过这泛泛危桥转北。早来到三家疃上熟游地,这搭儿分明记得。(正末做意惊见科,云)好怪,这两株松树我去时亲手栽下,与兄弟上天台山采药,到今只有一年光景,这两株树怎么就长得偌来大,不由我心中好生疑惑。(阮肇云)我也记得,这等大的快,敢则是地肥哩。(正末唱)【普天乐】曾得个几星霜,多年岁,为甚么松杉作洞,花木成蹊?往时节将嫩苗跑土栽,今日呵见老树冲天立。见了这景物翻腾非前日,不由人几般儿心下猜疑。修补了颓垣败壁,整顿了明窗净几,改换了茅舍疏篱。(做打家唤门科)开门咱,我来家了也。(净云)果有撞席人来,休开门。(正末唱)【石榴花】则见这野风吹起纸钱灰,咚咚的挝鼓响如雷。原来是当村父老众相知,赛叶王社日,摆列着尊愚。(做叫云)刘弘,开门来,开门来。(唱)到的这柴门前便唤咱儿名讳,他那里默无声弄盏传杯。一个个紧低头不睬佯妆醉,方信道人面逐高低。【斗鹌鹑】我今日衣锦还乡,儿呵你也合开门倒屣。(云)刘弘,快开门来。(净云)你则是个撞席的馋嘴,怎么敢叫刘弘?要讨我打你。(正末唱)我这里道姓呼名,他那里嗑牙料嘴。则道是餔啜之人来撞席,饕餮他酒共食。似恁般妄作胡为,敢欺侮咱浮踪浪迹。(净云)今日当村众父老在我家赛牛王社,烧一陌纸,祈保各家平安。那里走将这两个不知羞耻的人来,要我酒肉吃,倒魇镇俺众人一年不吉利。(正末唱)【上小楼】则见他一时半刻,使尽了千方百计。吃紧的理不服人,言不谙典,话不投机。看不的乔所为,歹见识,刁天决地,早叹道气昂昂后生叮畏。(净云)这等撞席的人,倒敢胡言乱语的。牛表、沙三,急忙打出去者。(众做打科)(正末唱)【幺篇】真乃是重色不重贤,度人不度己。使的这牛表、沙三、伴哥、王留,唱叫扬疾。走将来手便棰,脚便踢,将咱忤逆,这的是孩儿每孝当竭力。(云)我是刘晨,同兄弟阮肇去春上天台山采药,今年归家。你是何人,倒来打我?(净云)你这两个面生可疑之人,我那里认的?你快去!快去!(正末唱)【满庭芳】你道我面生可疑,便待要扬威耀武,也合问姓甚名谁。那些个吐虹霓三千丈英雄气,全不管长幼尊卑。(净云)我父亲刘弘在日,尝说老爷刘晨,上天台山采药不归,到今百余年,知他是狼餐豹食?你还提他则甚?(正末唱)你道我上天台狼餐豹食,谁想我入桃源雨约云期。休得要夸强会,瞒神吓鬼,大古里人善得人欺。(净云)这两个汉子是风魔,是九伯。我记的父亲在日对我说,老爷刘晨上天台采药,那一年亲手栽下门前这两株松树,到今百余年,兀那松树长的偌大,我父亲刘弘也故许多年了。你道是上春采药去的,你则看这树,难道一年便长得这般大小?(正末做省悟科,云)则这句话可将我提省了也。我适才到得门首,见这两株树,便觉有些疑惑。这等看来,当真去百余年了。孩儿,此非汝的罪过也,则是我的愚浊。方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信有之也。(唱)【十二月】叹急急年光似水,看纷纷世事如棋。回首时今来古往,伤心处物是人非。若不游嫦娥月窟,必定到王母瑶池。【尧民歌】呀!生折散碧桃花卜凤鸾栖,端的个人生最苦是别离。倒做了伯劳飞燕各东西,早叹道有情何怕隔年期。伤也波悲,登高怨落晖,添几点青衫汨。(正末做打悲科,云)你父亲刘弘已死,你又是他孩儿,却是我一家骨肉。我当年同兄弟阮肇上天台山采药,只为日暮迷其归路,遇一樵者,指引到桃源洞去投宿。行至数里,忽见金钉朱户,似王者之居。有笙歌一部,簇拥二女子,迎接我二人到家筵宴,成其夫妇。刚及一载,为闻百鸟鸣春,思归故里,早已物换星移,过了一百多岁。信知彼处乃是神仙之境。(阮肇云)兄长,这等看来,我和你便不归家也罢了。(正末唱)【耍孩儿】方信道洞天深处非人世,包藏着云纵雨迹。(带云)我想临行之时,(唱)怎将断肠诗句赠别离,分明是漏泄与肉眼愚眉。他道花当洞口应长在,水到人间定不回。参透了其中意,本是个神仙境界,错认做裙带衣食。(净云)听了你这一篇话,你敢真是俺老爷,做了神仙回家来的。老爷,则你一向在那里受用?(正末唱)【五煞】我受用淡氤氲香喷鹊尾炉,光潋滟酒倾蕉叶杯。脚趔趄佳人锦瑟傍边立,醉疏狂闲吟夜月诗千首,眼迷希细看春风玉一围。到今日归何地?想杀我龙肝凤髓,害杀我螓首蛾眉。【四煞】也曾交颈睡并手行,也曾重裀坐列鼎食。不枉子百年三万六千日,依旧索背将宝剑匣中去,再也不倒着接篱花下迷。成就了风流婿,匹配上鸾交凤友,差排下蝶使蜂媒。【三煞】他那里一壶天地宽,两轮日月迟,不比这彩云易散琉璃脆。但不知别来仙子今何在,从今后逢着仙翁莫看棋。回首更人世,我只怕泰山石烂,沧海尘飞。【二煞】现如今桃源好结缡,问甚么瓜田不纳履,我和他武陵溪畔曾相识。寂寞了十二阑瑶台仙子吹箫伴,迢递了五百里芳草王孙去路迷。阑珊了三千年王母蟠桃会,生疏了日边蓖翠鸾丹凤,冷落丁云外鸣玉犬金鸡。【尾煞】折末你奔关山千百重,进程途一万里。我则怕春光去了难寻觅,(云)兄弟,咱和你去来。(唱)趁着这几瓣桃花半溪水。(同阮肇下)(净云)不想我老爷刘晨,果然遇仙回来,已经隔世,方悟彼处非凡,急急的与阮肇复入山中去了。虽然如此,我又不认的他,知道是真是假?也不必去追寻他了。只是我这牛王社父老每不曾劝的酒,如何是好?(众云)今日天气又好,酒席又盛,虽则被那两个撞席的搅扰了这一会,然也吃得醉的醉了,饱的饱了,我们都散罢,待明年容在下还席。(并下)(净云)父老每都散了也。这两个毕竟是甚么人?非是俺喃喃笃笃,争奈他面生不熟。也不知这刘晨果然是俺爷爷也,又不知那阮肇当真是俺叔叔。又没处辨他假真,任去来不须追逐。纵然在桃源洞炼药烧丹,只不如俺牛王社醉酒饱肉。(下)第四折(太白引青衣童子上,云)当日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山采药,吾以白云一道,迷其归路,化一樵者,指引入桃源洞中,与二仙子成就良缘。惜乎二人尘缘未断,各动思乡之念。比及回家,已经隔世,方悟仙凡有异。如今他再入山中,寻访桃源,渺无踪迹。不免显示真像,指引他到洞,再与二仙子相会,也是我救度他山世超凡的好事。必须先遣青衣小童去那洞中报知仙子,出来迎接他。道犹未了,那刘、阮二人早到。(正末同阮肇上,云)自家与阮家兄弟急到山中访那桃源洞,往往来来,再不得其旧路。怎能勾与二仙子相见,岂非缘薄分浅,致有今日也呵!(唱)【双调】【新水令】满襟情沿湿青袍,伴离人一竿残照。行不上岩峦临涧绝,盼不到宫阙倚天高。一弄儿行色萧条,恰便似游仙梦撒然觉。【驻马厅】四顾寂寥,绿树依依云渺渺;一声长啸,青山隐隐水迢迢。看花长在洛阳桥,休官不止长安道。归路杳,也是我寻真误入蓬莱岛。【沈醉东风】成就了东床婿伏低做小,宴会了西王母接贵攀高。引动这撩云拨雨心,想起那闭月羞花貌。撇的似绕朱门燕子寻巢,没来由北往南来走一遭,眼见的离多会少。(做行科,云)兄弟,我和你走了这半日,但见高山流水,竟不知那桃源洞却在何处。(阮肇云)敢这桃源洞也似竹林寺有影无形的。(正末唱)【殿前欢】不觉的五魂消,则见这无媒径路草萧萧,急煎煎似上蚰蜒道。一会价心痒难揉,这时节武陵溪怎暗约?桃花片空零落,胡麻饭绝音耗。做了个云迷楚岫,水淹蓝桥。(做叹科,云)这等寻来寻去,杳无踪迹,使我进退无门,如之奈何?兄弟,我和你共赋一诗,聊以自遣。(阮肇云)兄长请先倡。(正末诗云)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笙歌寂寞闲深洞,云壑萧条绝旧邻。(阮肇诗云)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是往年春。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正末唱)【雁儿落】也是我一事差百事错,空惹的千人骂万人笑。本则合暮登天子堂,没来由夜宿袄神庙。【得胜令】这的是人怨语声高,我今日得命也无毛。吉丁当掂碎连环玉,生可擦分开比翼鸟。梦断魂劳,身未到心先到;分浅缘薄,有上梢没下梢。(二末做投崖科)(太白现像,急喝云)刘晨、阮肇,休胡寻思。吾乃上界太白金星。为你二人与桃源仙子有夙世姻缘之分,你前日采药迷路,吾曾化为樵夫,指引入洞。今复来此,迷其旧路,听吾指引。(正末同阮拜科,云)愚民肉眼,不识大仙,只望垂悯,指示前路。(唱)【沽美酒】怎肯学鲲鹏飞杂燕雀,芝兰长混蓬蒿,可正是忙处人多闲处少。早着我迷踪失道,无处访旧时樵。【太平令】但得你天公指教,抵多少晏平仲善与人交。你若肯扶倾济弱,我可便回嗔作笑。一会价记着想着念着,(带云)休道是人呵,(唱)马也有垂缰之报。(太白云)那前面桃花开处,兀的不是洞门。你两个此一去,休得忘了大道,只待功行完日,同登天府。(正末同阮谢科)(唱)【落梅风】过了这苍苔径独木桥,路崎岖寂无人到。刘郎这回归去了,乱山头杜鹃休叫。【甜水令】元来是路转峰回,林深树密,猿啼虎啸,知他在何处教吹箫。(二旦引侍从、仙乐上科,正末唱)猛见这香雾空濛,祥云缥缈,瑞烟笼罩,还怕咱没福堪消!(二旦云)不意今日又得相会也。(正末唱)【折桂令】依然见桃源洞玉软香娇,一队队美貌相迎,一个个笑脸擎着。今日也鱼水和谐,燕莺成对,琴瑟相调。玉炉中焚宝篆沈烟细袅,绛台上照红妆银蜡高烧。人立妖娆,乐奏箫韶。依旧有翠绕珠围,再成就凤友鸾交。(太白云)众仙近前,听我嘱咐:(词云)紫霄仙谪来人世,修真在桃源洞内。有刘阮共慕清虚,厌浮荣甘心韬晦。当暮春采药入山,与二女夙称仙契。被白云迷失归途,吾指引蓦然相会。成就了两姓姻缘,完结了百年伉俪。甫一岁二子思家,尘缘重凡心未退。急归来物换星移,访子孙已更百岁。见门前小树参天,方省悟仙凡有异。再来时路径全非,何处认旧游之地?又是吾指引来归,神仙眷依然匹配。三年后行满功成,赴蓬莱同还仙位。题目太白金星降临凡世紫霄玉女夙有尘缘正名青衣童子报知仙境刘晨阮肇误入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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